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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阮忠樞一場無結果而回。到京先不進宮,跟無形中已成為「大本營參謀長」的唐在禮打聽消息,才知道組織征滇第二軍的計畫,已成泡影。袁世凱想抽調兵力的各省,都以「防務緊急,兵不敷用,職守所在,礙難遵命」的話頭推託。甚至還有人提出警告:「否則本省之內,發生危險,殊難負責」。所以調兵的計畫,已改為募兵,打算在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招募新兵兩萬。不過新計畫緩不濟急,同時財政困難,經費大成問題。到底如何處置?還須「宸衷獨斷」。

  這是很不利的情勢,獨對阮忠樞來說,卻是有利的,因為各省的態度都是如此,他做說客不成功的罪過就減輕了許多,而且對袁世凱覆命時,話也好說得多。

  果然,聽完他的報告,袁世凱並無責備,歎口氣說:「大家都太現實了。不過,辦法也還多的是。欲平反賊,先除內奸,京裏決不能鬧什麼笑話。」

  這所謂「內奸」是指黎元洪。袁世凱本來就不放心他,自堅辭「武義親王」,更見得他有不臣之心。因此,對東廠胡同早有了佈置,而且是接通了非常有效的一條內線。

  這條內線是由湖北交涉使胡朝棟身上來的。胡朝棟通過楊杏城的關係,跟袁克定搭上了線。而袁克定恰好利用胡朝棟監視黎元洪——黎元洪的元配太太,長齋念佛,家務由「二太太」黎本危掌管。黎二太太出身漢口青樓,人很能幹,正好輔助黎元洪的不足,因此極受寵愛。胡朝棟的妻子與黎本危是極親密的手帕交,經常住在黎府為她作伴。袁克定知道有此關係,便託胡朝棟經他妻子的手,送了黎本危一份重禮:是四粒大東珠,論時價至少值兩萬元。

  這一來,黎元洪的動向,袁克定無不清楚。一個多月以來,發覺黎元洪並無異志,對東廠胡同的監視,漸漸鬆弛了。

  但是,黎元洪雖無出京之意,他的左右卻不是這麼想,由瞿瀛和郭泰祺為首,正在秘密策劃,將黎元洪移出北京。

  從戊戌政變,康梁逃出北京的時候開始,建下了一個例子,凡有類似情形,最好的辦法就是乞援於外國使館,尤其是日本公使,最喜歡做這種「義舉」。郭泰祺經由日本東方通信社駐北京的記者井上一葉的介紹,跟小幡公使見了面。密談的結果,相當圓滿。

  「我就要回國了。在回國之前,我願意竭力助成此舉。」小幡鄭重叮囑,「不過,決不能讓英國公使知道。風聲稍露,事即不成。同時,我還要跟美國公使商量一下。三天之內,一定可以作成具體的決定。」

  果然,三天不到,就有了回信。美國公使亦頗贊成其事。一星期以後,美國駐北京使館的三百名海軍陸戰隊,換防回國,由天津上船。北京至天津的火車,已跟路局接頭好,備有專車,隨時可走。黎元洪要走,可以「挾帶」出京。

  不過,美國派來接運海軍陸戰隊調防回國的軍艦,方在東來的汪洋大海中,到天津還得有些日子。而小幡已經定下回國的日期,兩下交錯,失去了一個隨同伴護的緊要人,是一重必須克服的障礙。

  「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我暫緩行期。」小幡對郭泰祺說,「在美艦到天津以後,我託病在正金銀行樓上住一星期,隨時等候黎副總統。他一到,我立刻陪他出京。」

  這雖是小幡有意建此一場功勞,畢竟盛情可感。由於這一主要障礙克服,其他就都好處置了。不過,還是在責任上、細節上,作了很詳細的規定:從東廠胡同到交民巷,由黎方自己負責;自交民巷到天津上船,由小幡「保駕」。

  後半段的路程不成問題,前半段從東廠胡同到舊詹事府的日本正金銀行,雖只短短的一段路,主要的通過王府井大街就可到達,但軍警常川巡邏,很難瞞過耳目,因而煞費躊躇,最後還是井上一葉出的主意。

  黎元洪有個副官叫劉鍾秀,住在黎宅後面,僅僅一牆之隔。到出去那天,在牆上打個洞,黎元洪易服遁到劉家。井上一葉接到電話,親自帶領日本同仁醫院的救護車,假作劉鍾秀得了急病,需送醫院,其實擔架上躺的是黎元洪。然後再由同仁醫院避入正金銀行,隨即與小幡結伴,坐美軍專車到天津。

  這個計畫天衣無縫。因為黎元洪深居不出,而且概不接見外客及新聞記者,所以微服劉家而遁,只要劉鍾秀裝病不見人,西洋鏡就永不會拆穿。一切都部署停當,瞿瀛跟郭泰祺才向黎元洪說明計畫。

  「報告副總統。」瞿瀛開門見山地說,「我們都預備好了,要請副總統出京。」

  「出京?」黎元洪大感突兀,「出京到那裏?」

  「跳出樊籠,海闊天空,那裏不能去?」

  「去幹麼呢?」

  「咦!」瞿瀛故意裝得很詫異地,「項城自絕於民國,根據『約法』第二十九條的規定,『大總統因故去職,或不能視事時,副總統代行其職權』。難道副總統倒不明白?」

  「我明白。不過總不能關起門來,自己說自己代行大總統嘛!」

  「當然有人擁護。」瞿瀛答道,「副總統沒有點頭,我不敢打密電接洽。」

  黎元洪想了一會,重重點頭:「可以。」

  「那就經海防到昆明。」郭泰祺說,「在上海租界執行大總統職權,很不適宜。」

  黎元洪同意到雲南。地點有了,要定出走的時間。瞿瀛和郭泰祺,與同謀的汪彭年、鄧玉麟、劉成禺、井上一葉,根據各種因素計算,認為最適當的日子是這個星期日,挑定的時刻是清晨二時半,拂曉事後,黎明上車。那時政府重要官員在前一天晚上,或者打牌飲酒,或者逛胡同,或者上了天津,即令事發,一時無人拿主意,亦得從容逸去。

  各方面都同意了這個時刻。劉鍾秀而且已作了遣散家眷的準備。星期六這天。黎元洪午睡起身,告訴二太太黎本危說:「我要出京了。」

  黎本危大驚問道:「到那裏去?」

  黎元洪搖頭不答。儘管黎本危苦苦追問,只是死不開口,要求攜她同行,亦辦不到,黎本危自然不肯甘休。

  逼得沒有辦法,黎元洪說道:「我將會派人來接你——」

  黎本危大哭大鬧,繼以軟語央求。黎元洪深怕洩漏機密只好虛與委蛇哄著,算是哄下來了。

  誰知到了下午六點鐘,郭泰祺氣急敗壞地趕到南橫街汪彭年的住處——是他們聚會密議之地,卻只有劉成禺一個人在。

  「麻哥,麻哥!大事不好,快走,快走!」

  「慌啥?」劉成禺一把拉著他說,「先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瞿幹卿告訴我,袁克定送了兩萬元的珍珠給黎本危。『菩薩』出走的消息,已經洩漏,據說是胡朝棟向楊杏城告的密。現在東廠胡同軍警密佈,說不定就要到這裏來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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