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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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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巡按使在袁世凱看來,只好比做前清的藩司,所以只封為伯爵,總計一百二十八名。其中包括兩個死人,為袁世凱所毒死的趙秉鈞,追封一等公,稱號跟曾國荃的諡法相同,是忠襄。另外一個是揚州鹽梟出身的徐寶山,追封為一等昭勇伯。至於師長、旅長,則封「世爵」:一、二等輕車都尉。 由於陸征祥的建議,京官暫不封爵,所以北洋三傑的一龍一虎,都不如一狗來得尊榮。但馮國璋亦頗遭猜忌,這不但因為「籌安」期間,馮國璋並無贊成帝制的表示,而且他那位仿佛孫尚香的新婚夫人周道如,不斷有密電打來,告她夫婿的密,各方說客,雲集白下,都在策功馮國璋反袁。這在袁世凱看來,女人不免涉于張惶,但究竟不能放心,所以打算將他內調為參謀總長,另外派人鎮守兩江。 *** 民國四年只剩下十天,轉眼就有「中華帝國」出現。但年號未定,如何教天下四海奉正朔?因此以定朝儀的叔孫通自命的王式通,頗為緊張,連日召集會議,預備擬出三個年號,好恭候「欽定」。 與會的自然是那班內史秘書,也有大典籌備處的處員楊度、顧鼇,首先由王式通引經據典,將定年號的規制、學說,細細講了一遍。結論是開國之主,宜用「武」字,並引漢光武、朱洪武為例。 這一原則,在座的人多表贊同,楊士琦更提出用「武定」二字,「定」字不言可知,是用的袁克定的名字,暗寓儲位有定,大家都鼓掌贊成。 但是,為了蔡鍔出走,受到袁世凱責備的楊度,卻有不同的意見。「馬上得天下者,年號用武。如漢光武、朱洪武,都是力爭經營,奄有天下,自然以武為宜。」他停了一下,接著做翻案文章,「今上俯順民情,非專由武力定天下,自茲以往偃武修文,定萬世太平之基,宜乎建號用『文』。」 這一說,亦不無道理,於是雙方展開激辯,各持一論,文武如水火之不相容。就在這不得開交的當兒,遲到的朱啟鈐,匆匆而來。聽王式通說了剛才辯論的情形以後,他不慌不忙地從馬褂口袋裡,取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 「各位!」朱啟鈐笑吟吟地發言,「自古王者之興,必有嘉瑞附應。我念一篇好文章給大家聽!」 洪範五行之義,為帝國建號之基。天數五,地數五,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大明洪武開國以來,至於今日,適合五百年之數。此五百年中,為外族與漢裔消長之運,前有洪武驅胡元,後有洪秀全抗滿清,辛亥武昌黎元洪,一舉義旗,清代禪位,大功始集于項城一身。如證以德國圖書館影印出版之《推背圖》:「小小天罡,垂拱而治」一條,判詩有:「洪水乍平洪水起,清光元向漢中看」;又如黃栗山人禪詩,曆序漢清朝代,最後詩曰:「光芒閃閃見炎星,統緒旁延最有憑。繼統偏安三十六,洪荒古國泰階平。」推背圖演周易各卦,闡發五行;黃孽山人以梅花數述周易卦理,亦本五行,得見天地之心,原本洪範。曆察讖緯,洪字累累如貫珠。故帝業紀年,「洪」字先行決定,再擬他字。 這篇短文。不知是做得好、還是念得好?在座的人,都覺得神完氣足,頭頭是道;所以異口同聲地贊成:「用洪字、用洪字。」 「下面一個字,有個絕好現成的字眼,」楊度緊接著高聲說道,「憲!」 「憲」者,君主立憲。跟洪字合起來念,也還順口,所以無異議通過。即日「面奏」袁世凱,深為嘉許,決定明年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 年號既定,便得頒曆,好教「中華帝國」臣民,齊奉正朔。這是教育部的事——在此以前,湯化龍早就將中華民國五年的曆書,分送各省。帝制派認為他是反對帝制,有意搗亂,頗為不滿。這次又怕張一麟不合作,會故意耽誤,所以特為請袁世凱面諭頒發新曆之事。 袁世凱是在豐澤園召見,面諭兩點:湯化龍發出去的明年度曆書,收回銷毀;洪憲元年的新曆,盡速印頒。 「教育部窮得很。」張一麟答道,「印曆書的預算,已由前任湯總長支出。目下年度即將結束,實在沒有餘款可以動用。」 「這好辦!」袁世凱當即交代左右,發專款一萬元。於是交出來一萬元支票,一本洪憲新曆的式樣。張一麟面領辭出,立即去訪中央觀象臺的台長高魯。 「高魯兄,」張一麟將他拉到一邊,拿支票和式樣交了過去,「上頭交代的事,你馬馬虎虎敷衍了事。」 「曆書是家家戶戶要用的,錯不得一個字,怎麼好馬虎?」 「我說的馬虎,不關內容問題。我是說,不必普遍頒行,你只印一百本,分送各機關就是了。」 「原來如此!那好辦,也用不到一萬元。」 「經費我不管,實報實銷。」張一麟又指著式樣說,「曆書前面,印上項城的像,你看合適不合適?」 「這是創舉,看上去不大像樣。」 「不象樣就不要印了。」 交代完了這件事,回到部裡,只見袁世凱又派人來請入宮。於是匆匆趕到居仁堂,只見袁世凱在踱方步,眉宇之間,隱隱然有憂色。 「你看,」袁世凱指著書桌說,「雲南來這麼一個電報。」 拿起電報譯文一看,只見開頭使用的是「北京大總統鈞鑒」的字樣,內容是要求取消帝制,懲辦「內亂重要罪犯」,一共十三個人,籌安會六君子加上段芝貴、朱啟鈐、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袁乃寬、顧鼇,正就是力贊帝制的所謂「十三太保」。 這封由唐繼堯及雲南巡按使任可澄出面打來的電報,是採取最後通牒的格式,限於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點鐘以前答覆。張一麟心裡在想:莫非是要我起草覆電? 他猜錯了。袁世凱微微冷笑著說:「對元首竟出以哀的美敦書的行為,悖逆之極!這封電報,當然置之不理。」 張一麟如釋重負,以前每次替袁世凱草擬闢謠的函電,他總相信袁世凱出於本心,所以欣然命筆,那怕搜索枯腸,亦不以為苦。如今眼看袁世凱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論調,無一句不是謊話,如果再替他作違心之論,豈非一大苦事? 然則袁世凱特地召見,又為了什麼?他實在想不明白,只是存著戒心。 「仲仁,」袁世凱問道,「你在外面聽到什麼批評沒有?」 這自是對袁世凱稱帝的批評。街談巷議,嘻笑怒駡,無所不有,但又何能當面說給他聽?想了一會,他這樣答道:「左右耳目眾多,何勞下問張一麟?」 「問他們的話,」袁世凱說,「十句當中只好聽六七句,我想要曉得那三四句。」 這是個進諍言的機會,但蘇州人的性格,不肯當面給人下不去,所以張一麟自我迂回,這樣答道:「代行立法院勸進的那一天,我本已寫好一封信,預備呈上,後來因為生米已成熟飯,只好作罷。現在既蒙垂詢,倒不妨面陳一二。」接著,他朗聲念他原函中的警句:「稱帝王者萬世之業,而秦不再傳;頌功德者四十萬人,而漢能複治。」 將袁世凱比做秦始皇,他不生氣。擬之于王莽,卻是他不甘心的,所以神色顯得有些不自然,但終於只是報以苦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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