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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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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不是?」勾克明惡狠狠地搶著說,「昨兒讓我空等了老半天,不是存心的嗎?」 「實在絆住了身子。克明,如果我沒有誠意,昨天半夜裏怎麼還去看你。」 聽得這話,勾克明不響,仿佛承認他說得有理似地。 「這件事分錢的人很多。光是沈秘書那裏,就不容易對付。克明,」那人用唯恐他人不信的懇切聲音說,「你放心,耽遲不耽錯,只等上海拿餘下的款子匯到,我立刻找補。」 聽到這裏,語聲細不可聞,但也足夠了。等勾克明吩咐算賬,夜不收搶先一步,等在門口,跟蹤穿西服的神秘客,牛福山直奔吳炳湘公館去報告經過。 「事情是無可疑的了。只要查出穿西服的那小子,就可以從他身上追根。只不過沈秘書又是誰呢?」吳炳湘攢眉苦思,始終不能確定。 「總是宮裏的秘書。」牛福山說,「請總監要一份名單來,我派人一個一個去查。」 「這不便去明要,怕打草驚蛇,只有自己費事去找。局裏有本名冊,咱們上局裏去查。」 到了局裏,找來一本「洪憲縉紳錄」,從政事堂查起,依次是法制局、機要局、主計局、印鑄局、司務所、將軍行署,凡是在「內廷行走」的各機關姓沈的秘書,人人有嫌疑,列出名單來,有八個人之多。 正在逐一研究這八個沈秘書的職務、背景、性格時,夜不收回局來了,聽說牛福山在總監辦公室,便來求見。 一喚了進來,只見他臉上是異常詭秘、興奮而又有些困惑的神色,牛福山便知有了意外的收穫,先就拋過去一個眼色,示意他說話慎重。 吳炳湘也看出來了,低聲問道:「怎麼樣?」 「說來叫人不信,可真是千真萬確,一點不假的事。那人是——」 「慢著!」牛福山輕喝了一聲,攔住他的話,然後親手去關上了房門,招招手叫他到吳炳湘辦公桌前去報告。 「那穿西服的小夥子,總監跟隊長知道是誰?是袁大人的二少爺。」 「那個袁大人?」 吳炳湘問得太急,夜不收倒有些不敢說了,囁嚅著答道:「不就是替皇上當總管的那位袁大人嗎?」 「什麼!你是說袁乃寬袁大人?」 「是!」 「不會吧?」 「沒有錯兒——」 據夜不收說,他跟著西服神秘客一直到了袁家,眼看他揚長進宅,聽差都起身招呼,心裏不免奇怪,問胡同口的洋車夫,才知道是「袁家二少爺」。 「我還不信,想跟袁家的聽差去打聽,可又怕他們起疑。正在為難的當兒,說也巧,他又出門了,我就冒叫了一聲,果然不錯。」 「你怎麼叫法?」吳炳湘問。 「我走在他身後,猛古丁的一嗓子:『二少爺!』他回頭一看,我就問他:『你是張家二少爺?』他說:『你認錯了人!我姓袁,不姓張。』我就陪笑給他請了一個安,直說:『對不起,對不起!』他沒有開腔就走了。」 「辦得好!」吳炳湘突斂笑容,「事情可扎手了!蒙得過他一時,回頭想一想事機敗露,說不定一走了之。那就麻煩了。」 「是!」牛福山面無笑容,「該怎麼辦?請總監先定一個宗旨。」 「還是那句話:既要穩當,又要機密。說不得,只好你多辛苦了,多派人把他看住——袁家老二單名一個瑛字,他的號好像叫仲德。」 牛福山心事重重。夜不收自做聰明喊那一嗓子,實在不妥之極。袁瑛做下這種事,當然「啞子吃餛飩,肚裏有數」,北京那麼多人口,偏偏不認錯別人,就認錯了他?而且又同是「二少爺」。加以夜不收那副樣子,黑布棉袍,袖口半卷,斜戴一頂禮帽,說不定當時還叼著支紙煙,那副流氣不就明告訴人,他是什麼身分?袁瑛豈有想不明白的道理。 這一想明白了,不是溜之大吉,就會畏罪自盡。現在所指望的只有一點,袁瑛還未想明白,或者雖想明白了,意料著不會很快動手,還有讓他打個主意的功夫。 總之,事不宜遲,越快越好。第一步當然是找他的人,但九城之大,何處撈摸。現在只有像撒網捉魚那樣,先防著魚兒從網裏漏出去,然後一步一步往裏收。 於是,牛福山先在各城門、各車站安上人,袁家附近,更要多下「暗樁」。此外,還有件最要緊的事,得夜不收去辦。 「你得想法子把那配洋鎖的人找來,一定要找到!」 「那容易。」夜不收說,「今天雖不是隆福寺的廟會,我找他們同行就可以問出他的住處來。」 「對了!找到了,可不許難為人家,如果是在做買賣,就津貼他一天的收入,他才肯替你熱心辦事。你要知道,這件案子的關鍵就在配洋鎖鑰匙上,誰配那把鑰匙誰是正犯!就是袁家老二跟那個配鑰匙的,聽起來像一個人,到底要證人認明白才能算數。」 夜不收喏喏連聲,趕到隆福寺去找管家的和尚。剛只一提,那和尚便有了極明白的答覆:「你是說『眼鏡劉』啊!他家住得遠,不用費事,你上土地廟去找他,他專趕廟市。」 北京的廟市有規定的日期,每旬逢九逢十隆福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五逢六自塔寺,逢四花兒市,逢三土地廟。這天臘月二十三送灶,正該趕土地廟的廟市。 於是夜不收直奔槐樹斜街的土地廟。眼鏡劉的攤子在大殿東廡。快過年了,小戶人家那些擺樣子的「跑馬鐘」都要拿來拾掇拾掇,眼鏡劉的生意應接不暇。「光棍不斷財路」,夜不收不能打擾他做買賣,靜靜地在一邊守著,等他應付完了顧客,才走上去喊一聲:「老劉!」 眼鏡劉的眼力不好,已有些認不得他了,將眼鏡從鼻梁上往上一托,怔怔地問道:「貴姓?」 「我姓周。」夜不收低聲說道,「隊上的。咱們在隆福寺見過。」 「啊、啊!我想起來了,請坐,請坐!」眼鏡劉的神色頓時不同了,不安多於一切。 「買賣不錯啊!」夜不收坐了下來。 「託你老的福,還混得過去。」 「這會兒怎麼樣?有空沒有,我請你喝一鐘。」 「謝謝、謝謝,沒有讓你破費的道理。」眼鏡劉說,「我來請,我來請!」接著便喊:「二狗子,二狗子!」 二狗子是他的兒子,約莫十三四歲,一臉的頑皮相。他的父親關照他看攤子,他只是一雙眼盯在他手裏的一串糖葫蘆上,咿咿唔唔地答應著。眼鏡劉很不放心地又罵又告誡,費了好半天的事,才陪著夜不收到了廟前的大酒缸。 夜不收心裏在想,看樣子他根本不願離開他那攤子,既然如此,何必對一個初交這麼客氣?這就見得其中必有緣故,倒要好好當心他。 坐定下來,眼鏡劉要酒要菜,很費張羅。夜不收冷眼旁觀,覺得他似乎有些心虛,所以極力巴結,心裏越發提高了警覺,因而說話也格外謹慎了。 「我還是跟你打聽那件事。後來,那個小皮夾子找到了沒有?」 一聽問這話,只見眼鏡劉有驚惶為難的神氣,夜不收立即明白,皮夾子是找到了。 他的猜測不錯,眼鏡劉不但已找到皮夾子,而且已經交回失主——失主是在夜不收第一次跟他見面以後找到他的,收回了皮夾子,付出了比買那個皮夾子還多的一筆酬金,同時關照,如果有人來問,可曾配過那把鑰匙,不必道明實情,只說「沒有」好了。 眼鏡劉久趕廟市,見得人廣,經得事多。他又熟讀水滸,想到何九叔偷藏武大郎骨殖的故事,如法炮製,悄悄兒留下一張名片,連失主給的一張五元鈔票,收在一起,以為免禍之計。但內心總覺得拿人的手軟,能瞞最好替人家瞞住,所以經夜不收一問,由躊躇而引起了驚惶。 夜不收是何等腳色?抓住縫就鑽,一點不肯放鬆,當即沉下臉來警告:「老劉,這件案子要說明了,嚇你一大跳。今天臘月廿三,快過年了,你可自己琢磨。」 話中意思是,眼鏡劉會在偵緝隊過年,他何能不心驚肉跳。「周大爺」,他定一定神說,「事情我不敢瞞你,可也與我不相干。我做小買賣的人,你高高手,就讓我過去了。」 「當然。我無緣無故跟你過不去幹什麼?你只要讓我在公事上順利交代,我還跟你交個朋友呢!」說到這裏,夜不收將手一伸,「拿來吧!」 「皮夾子可沒有了。做買賣要講規矩,失主來要,我不能不給——」 「什麼?」夜不收睜大了眼問,「失主來過了?」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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