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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你沒有跟進去?」牛福山問,「為什麼不進去?」

  「回牛大爺的話,」貴全垂手陪笑,不好意思地說,「一進去就得要東西,使動刀叉的我不會。」

  牛福山又好笑,又好氣:「偏偏就遇著你這麼一位講款派、好面子的旗下大爺!你就不會使刀動叉,叫了東西不吃不行嗎?番萊館多是小單間兒,門簾一放,誰也不知道你在裏頭幹什麼。你這樣子死心眼兒,這份糧可就不是你吃的了。」

  「是!」貴全請了個安,「牛大爺包涵。是我不會辦事。」

  「好了,再往下說吧!」

  再往下又是老趙跟小尤報告,勾克明一個人離了擷芳,重又回到喜福堂大金花那裏,混到九點多鐘才回麻花胡同。

  「傻大個呢?」夜不收問小尤。

  「他聽他的話,」小尤指著楊五說,「真的弄了一床爛被窩,睡在勾家門口。聽他明兒來說些什麼?」

  「說什麼?一夜睡到大天亮,除了夢話,還能說什麼!咳!」牛福山大搖其頭,「到了節骨眼上不得力,有什麼法子?」

  這是責備貴全——事情很明的擺在那裏,勾克明聽完戲,既不回家,也不就近在燈紅酒綠的大柵欄吃飯,一個人進城去吃番菜,事不尋常。就算想吃番菜,東交民巷很有幾家,何必路遠迢迢奔向王府井大街?可見得必是在擷芳那種一般人很少去的地方,約著什麼人見面。可惜貴全怕不會吃番菜丟臉,竟未進去窺探個明白,錯失大好良機,確是異常可惜的事。

  「現在只好另外找路子了。」夜不收說,「老趙在胡同裏熟,跟喜福堂去打聽打聽。小尤辛苦一趟,明兒一大早,還是得到麻花胡同守一守,傻大個可是個不管用的人。」

  ***

  第二天一大早,小尤去了一趟麻花胡同,守到勾克明出門,一直跟到東三座門,看他進了三海,才回隊裏來覆命。問到傻大個,小尤說不曾看見。

  「我就知道他不管用。」夜不收大為不滿,「也不知道上那兒去了?到這會兒還不回來!做事沒有交代,豈有此理!」正在談論著,傻大個施施然而來,紅光滿面,而且剛理過髮,楊五先就迎著他笑道:「傻大個,你氣色好得很,快走運了!」

  「還走運?倒霉透了,那床爛被窩,總有上萬的跳蚤,咬得我一夜沒睡,渾身癢得受不得。天剛剛亮,趕緊上澡堂子。一身衣服也不能要了,你說倒霉不倒霉?」

  「公事呢?」楊五問道,「白吃一夜苦?」

  「苦倒不白吃。」傻大個答道,「勾家半夜裏來了個人——」

  一聽這話,牛福山精神一振。「來,來!」他在屋裏大聲喊道,「大個,你進來說。」

  傻大個這一夜的苦頭沒白吃。勾家夜半來了訪客,只有他才知道,可惜黑頭裏看不清面貌衣飾,但卻聽到一點話,是勾克明送客出門鄭重囑咐的:「晚晌五點到六點,在聚賢樓見,不見不散。」

  聽得這話,牛福山大喜,翹起大拇指誇獎。「你真行!」他說,「誰說咱們傻大哥傻?比誰都聰明。這就叫『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你們辦事都得跟傻大哥學。」

  傻大個變成了傻大哥,這一字之改,在傻大個真有榮於九錫之感,受寵若驚地謙虛著:「頭兒,不敢當,不敢當。」

  「你別客氣,事完了,我得跟總監當面回稟,好好賞你。來,來,傻大哥,你請坐,我還問你幾句話。」

  「是!」傻大哥斜簽著身子坐了下來。

  「那人是什麼時候到勾家的?」

  「總在十二點以後。」

  「坐了多少時候?」

  「好久囉!」傻大個想了想答道,「沒有一點鐘,也有三刻。」

  「相貌看不清楚,聲音總聽得出來。是那兒的口音?」

  「大概是河南口音。」

  牛福山向夜不收看了一眼,又問:「聽聲音有多大年歲?」

  「很輕,很輕!至多三十歲。」

  從這兩點判斷,勾家夜半的訪客,十之八九跟配鑰匙的是同一個人,於是牛福山跟夜不收商量停當,親自出馬去辦這件案子。

  ***

  聚賢樓是家廣東館子,散座居多,單間甚少。牛福山心裏在想,勾克明跟那神秘訪客約會,當然不會是在散座上密談,如果到了那兒,沒有單間,也許就會會齊了轉到別處,那一來,只能「照盤」,不能單獨談話,豈不可惜?

  好在大小飯館,不認識掌櫃也有相熟的跑堂。牛福山早早到了聚賢樓,跟管事的說好,留下兩個單間不賣,一個等勾克明來要,一個他留著自己用。同時找了個最機伶的跑堂,跟他說了勾克明的相貌,要他特別當心。

  四點鐘散戲,飯館開始上座。聚賢樓的生意很好,散座上了八成,單間果然賣得只剩下保留用的兩個。

  鐘打五點,上來一個客人,在賬臺背後藍布門簾中窺探的牛福山和夜不收都是眼睛一亮。所有男客穿的都是長袍,這個客人穿的卻是西服,格外顯眼,而且皮膚白皙,年紀二十有餘,三十不到,與夜不收打聽來的情況,正好相符。

  但是跑堂的卻不會知道。所以牛福山相當著急,怕他要單間,跑堂的回絕了他。轉念一想,既是不見不散的死約會,就沒有單間他也會等,便放了一半心。

  幸好那人並沒有要單間,只在散座上等。遙遙望去,只見跑堂的拿菜牌子給他,他搖了搖手,說了句話。這可以想像得到,那句話是:等一會。

  果然,等跑堂的走了出來,喊住他悄悄的一問,那人說的是:「等我的朋友來了再點。」

  「好!」牛福山說,「那人如果要單間,你就把留著的那一間給他。」

  這樣等了有半點鐘之久,又來了一個客人,棉袍皮大氅,三塊瓦的帽子壓到眉際,還像瞎眼似的戴了副大墨晶眼鏡。上樓不理跑堂的招呼,一直走到那人面前。顯然的,直到他走近了,那人方始發覺,臉上是又驚又喜的表情。

  等他們進了最靠裏的一個單間,牛福山和夜不收進了間壁的一間,恣意談論著「二等茶室」的旖旎風光,然後又催著跑堂上菜,一陣風似地吃完了,又連聲催著結賬,談笑著相偕而去。

  等一出了單間,牛福山重又回了進來。跑堂的收了家夥出去,順手將門簾放下,表示裏面有人。然而間壁卻不知道,只以為是空的,於是開始談話了。

  「怎麼說?」是勾克明在問。

  「實在很難。」那人囁嚅著說,「你就委屈一點兒吧!」

  「那怎麼行!」勾克明冷笑,「哼,過河拆橋,存心耍我。」

  「那裏敢存心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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