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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會議的主席就是朱啟鈐,他是大典籌備處的處長。處員一共十二人,梁士詒、周自齊、張鎮芳、楊度、孫毓筠、唐在禮、葉恭綽、曹汝霖、江朝宗、吳炳湘、施愚、顧鼇。這張名單中,掛名的居多,真正抓權的是張鎮芳和「自甘委屈」,只當會計科主任的袁乃寬。

  「大典者,登極大典。」朱啟鈐先致開會詞,「千古盛舉,經緯萬端,真不知是該先從那裡著手?好在袁主任才大心細,有許多要務,已經分別進行,現在就請袁主任先報告。」

  於是袁乃寬咳嗽一聲,站起來說道:「事有緩急,費功夫的事要先辦。登極大典,應在太和殿敬謹舉行,所以修葺三大殿的工程,已經開始,各位進出,想必已有所見。太和殿奉旨改為承運殿,御座新制,亦已交商動工。其次是龍袍,工程浩大,也不得不早早發包。此外各事,確如主席所說的『經緯萬端』,要請大家商量定規,分頭趕辦,估計完工時間,才好選定大典吉日,奏聞請旨。不過,不管辦什麼,非錢不行。所以我職責所在,擬了一份預算,請主席交議。」

  這個稱為「大典尊款」的預算,一共分為甲乙丙三大類。甲類是「籌安會經費」,共兩百五十多萬,錢早已用出了,屬於追認性質。乙類是「三殿工程費」,兩百七十多萬,由袁乃寬經手,亦早已在動用了。所可審議的,只有丙類。

  丙類稱為「登報費」,以下又分三款。第一款的名目叫做「御用品」,朱啟鈐看著單子念道:「龍袍兩襲,祭天用、登極用各一。全身真金絲織,遍嵌珠寶。祭天用龍袍五十萬元,登極用龍袍三十萬元,兩件共八十萬元。」

  「什麼?」大典籌備處處員之一、交通部次長葉恭綽大聲問道:「兩襲龍袍就要八十萬元?」

  雖只是問得一聲,但已話驚四座。袁乃寬便起立解釋:「這是無價之寶,不要說八十萬,八百萬也用得上去。別的不說,只聽說嵌的珠寶,價錢就不得了。」

  葉恭綽也自知這句話問得不合時宜,問得毫無用處,所以連連點頭,表示袁乃寬說得有理,同時答道:「是,是!幸虧不是嵌金剛鑽,不然八十萬還真不夠。請主席再往下念吧!」

  「禦璽一顆,十二萬元。」朱啟鈐放下單子說道:「提到這件事,我則有個看法,禦璽似乎不必新鑄。」

  朱啟鈐認為玉璽不妨以現用的總統印改造,倒符合舊邦維新之義。但也有人說,應該取清朝的國璽改制,這可以表示帝位是由清室移讓,不是取之於民國,比用總統印改制,更為合適。

  「主席,主席,」列席的禮制科長郭則澐,舉手問道,「可否容我發言?」

  玉璽由禮制科主辦,郭則澐有話要說,自然該聽一聽,朱啟鈐便准他發言。

  「皇帝玉璽與傳國璽不同。」他說,「歷朝都是新制,用舊印改造不吉,用亡清遺物更非熙朝所宜。請與會諸公考慮。」

  光是「不吉」二字,就可以將大家唬倒。玉璽不吉,凶兆自然應在皇帝身上,那個也不敢堅持用舊物。首先朱啟鈐就說:「既然如此,我的提議收回。現在再請郭科長說明如何制璽?」

  「今上即位,乃光復漢家天下,所以玉璽應仿明朝的儀制。明朝玉璽共九顆,由內尚寶監女官收掌。九璽的印文不同,各有所用。」郭則澐從容念畢明朝九璽的印文及用途,接著又說:「古者天子一尊,四海外國,皆其臣庶,所以僅用『皇帝之寶』一璽,即可統禦一切,如今各國並立,對外的國書,不能用不立國名的玉璽。所以本科多方研究,建議先制兩顆玉璽,一曰:『皇帝之寶』,專用於對內;一曰:『中華帝國之寶』,專用於對外。這兩顆玉璽預定明年元旦啟用,年內為日無多,亟應加緊進行。」

  這是催促通過預算之意,朱啟鈐點點頭說:「錢倒是現成。不過國璽必用美玉,只怕一時難以物色。」

  「說來巧得很,也是邦家之瑞,今上的洪福。」郭則澐喜孜孜地說,「京東玉田縣有一家舊家,他家先人是明朝的內官,家傳數品長方良玉。我已經派人去看過,頗為適用,他家什襲珍藏了三百年的鎮宅之寶,亦願出讓。只要預算一通過,立即購辦,正好趕上建元之用。」

  「玉田得玉,好口采。」袁乃寬知道禮制科在這幾方玉上大有好處,自己撈得不少,也得替旁人著想,所以很起勁敲邊鼓,「十二萬元,真正不貴!美玉是無價之寶,能覓得著,就是國家之福。」

  於是,購玉的預算通過了。接了來談「御用品」中的全副鑾駕,修理費預算二十八萬。

  「好傢伙!」葉恭綽又忍不住開口了,「修一修二十八萬,新置該要多少?」

  於是郭則澐又有辯解。「這是有成案可稽的。」他說,「光緒十五年大婚,修理全副鑾駕,內務府報銷四十萬銀子。銀子比銀圓值錢,物價亦大非昔比。」

  「而且,」葉恭綽接口說道,「銀圓照銀子的數目,還打了個七折。」

  在座的人都笑了,這筆預算也就在談笑之中過關。接下來又是「典禮費」和「辦公費」,預算一律從寬,寬得令人生羨生妒,光是吊在衣襟上的徽章,就是純金鑄造,而且從處長到工友,一律如此。

  ***

  這個會開到天黑方罷,朱啟鈐和帝制派的要角,接著還要開另一個會——袁世凱親自召集的「御前會議」。與會的一共只有十個人:梁士詒、楊士琦、楊度、張鎮芳、段芝貴、袁乃寬、周自齊、顧鼇和朱啟鈐。

  不知是做作,還是真的有虎尾春冰的戒心,袁世凱的神色很嚴肅,甚至還有些憂愁,默無一言地在會議桌的一端坐定以後,望著兩面垂首肅立的十個人說道:「你們也坐吧!」

  「是!」大家同聲答應,但都覺得不大自然。前清皇帝召見,都是長跪候旨,如今不但不跪,還有座位,禮制逾分,反令人不安。

  「承全國國民愛戴,教我無可諉避,我也只好跳火坑了。」袁世凱環視左右說道,「我的心情實在沉重得很。」他搖搖頭,又強自打起精神來,「如今已成騎虎之勢,多少大事,要靠大家同心協力。我們君臣一德,各位有話儘管說。」

  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跳火坑」這句話不祥,但誰也不肯先開口。大好一樁「喜事」,竟付之難堪的沉默。

  「現在我有一件為難的事,先朝幼主,早經遜位,不能不善加安置。我的打算是照宋太祖的辦法,想封宣統為親王。」袁世凱說,「還有黎副總統,也是封王。」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等候大家的反應。楊士琦自覺當仁不讓,便即答道:「恩出自上,封爵非臣下所得擅請。」

  「唉!」袁世凱歎口氣,「有人不明白這層道理,你們看這個電報。」

  電報是張勳從徐州打來的,要求保留宣統的尊號,仍舊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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