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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予之愛國,詎在人後,但億兆推戴,責任重大,應如何厚利民生,應如何振興國勢,應如何刷新政治,躋進文明,種種措置,實予薄德鮮能所克負荷?前次掬誠陳述,本非故為謙讓,實因惴惕交縈,有不能自已者也。乃國民責備愈嚴,期望愈切,竟使予無以自解,並無可諉避。

  寫到這裡,夏壽田停下筆來,燃上一支「炮臺」煙,濃濃地噴了兩口,自己點點頭說:「舍此更無可措辭了!」

  果然,袁世凱亦大點其頭,說是「立言得體」,很贊了他幾句。

  「宮內」已經在擬承認帝位的「上諭」,但外面還在紛紛揣測,有人以為袁世凱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貿然稱帝。有人以為帝制派密鑼緊鼓,進行了這麼多天「勸進」的大事,如果不生效果,豈非庸人自擾?尤其是梁士詒,向來老謀深算,決不會幹出冒失的事兒,所以由他的使盡全力看來,可以相信袁世凱一定會接受「推戴」。不過最為人所相信的,是一種折衷的看法,認為袁世凱想做皇帝,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但自古勸進,總要三推三讓。而且外則英、日,內則清室;在朝則徐世昌稱病出京,段祺瑞養屙西山;在野則革命黨在南方頗有舉動,鄭汝成被刺、肇和艦起義,反對勢力,不可輕視,袁世凱當然要一一佈置妥貼,才會安安穩穩,登上「御座」。

  因此,第二天「竟使予無以自解,並無可諉避」的申令一發表,自然震驚九城。同時也發出了許多疑問和揣測。最令人感興趣的是,對清室如何?一個國家,特別是在一個城裡,怎能出現兩個皇帝?可想而知,宣統皇帝一定被攆出宮外,甚至送入監獄。

  為此,頗有好事的人,趕到宮前,想看熱鬧——熱鬧倒看見了,卻不是溥儀被攆出宮,而是籌安會第二號人物來投入梁士詒旗下的孫毓筠,率領請願代表在唱「勸進」的壓軸戲,長跪新華門外,求「皇帝」即時正位。

  跪讀了請願書,只見新華門內出來一個人:是袁世凱的老表張振芳,表示「皇上」已俯順輿情,接受大位。「大典籌備處」即將成立,登基日期,必不在遠。於是請願代表高呼:「中華帝國萬歲!萬歲!萬萬歲!」

  口號喊完,應該散去了。不道還有節目,跪著的人當中,站起來一個,正步前行,直到新華門宮前臺階前面,複又跪下,拉開嗓子,大聲喊道:「中華帝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場「觀禮」的老百姓,無不詫異奇事。「這是什麼花樣?四呼萬歲!而且,」有個新聞記者在問,「為什麼要這個人單獨來喊?」

  一打聽之下,才知道他萬歲長呼四聲是受罰。此人是內政部的一個僉事,名叫汪立元。籌安會及請願聯合會相繼成立,策動各省京官請願。汪立元是個小政客,一見有機可乘,組織了一個「宣南俱樂部」,專做介紹請願的投機買賣。前一天大功告成,孫毓筠即夜召集會議,宣佈第二天一早齊集新華門,跪求皇帝正位。散會的時候,三呼「中華帝國萬歲」。汪立元一時不檢點,喊出了「中華共和萬歲」。

  這一下犯了眾怒,指責他故意搗亂。應該處罰。汪立元承認錯誤,同時由他自己提出受罰的辦法,就是這天早晨,一人長跪,獨唱萬歲。也有人說,這是汪立元有意製造錯誤,有意這樣受罰;為了要出風頭,更為了他「汪立元」三字,能夠「上達天聽」,深印在袁皇帝的心目之中。

  請願代表的全部任務,到此結束。盡了義務,應享權利,所以都跟著孫毓筠回到請願聯合會,等待發落——孫毓筠一到,先找會計主任:阮忠樞的胞弟阮忠桓,詢問遣散辦法。

  「梁鴻志撥了三十萬元,說是如何分配他不管,不過都在這裡了。」

  這意思是「包帳」,給得少就落得多。孫毓筠倒是一喜,便即問道:「你看怎麼給法?」

  「從九月中旬到現在,不過三個月的功夫,每人都支了兩千多,他們也該知足了。」阮忠桓說,「現在不過是發放旅費,近省一百,遠省兩百,無論如何夠了。」

  孫毓筠算了一下,代表一共四百五十餘名,即以每人二百計算,不過十萬元,可以「盈餘」二十萬,會中職員自然要分潤,就算去了一半,自己還有十萬元可得,也很不錯了。

  於是他將該說的話,略略打了個腹稿,然後走到大廳上宣佈:「各省代表諸公,任務已完,請暫回本省。每位送路費一百元,遠省兩百元。將來朝廷如有借重之處,當再邀各位到京。」

  話還沒有完,已有人怒聲抗議:「什麼?一壺醋錢,是打發要飯的嗎?」

  「不要鬧。不要鬧!」另有人勸解,「有話好說。路費不夠,可以請求增加。」

  「不能加!」孫毓筠接口答道,「就這麼多。」

  這一下,連態度緩和的人,也變得激烈了。「我們又不是腳魚燈、蝦子燈,由你迎來迎去。」原先勸解的人吼道,「捧你做個龍燈的頭,我們連做龍尾巴都做不著。孫少侯,你良心何在?」

  「喪良心的傢伙!揍他!」

  聽說要揍人,孫毓筠嚇得臉色大變,掉頭就走。這一示弱,越發長了群眾的氣焰,不知是誰首先「發難」,拾起一把茶壺,像正月裡玩龍燈、摔流星似的,脫手一擲,直沖玻璃窗飛去。「嘩喇喇」一聲大響,接著便敲板凳,扔花瓶,飛茶杯,打得一塌糊塗。

  孫毓筠自然十分氣惱,躲在後面他那間平日歇午覺的小房間裡,不肯出來。而會裡的職員,少不得出面相勸,其中最賣力的是一名庶務員,平日為人熱心,頗得人緣,只是有一個毛病,好用成語,而且引用成語以前,必先加上「真正教」三字,又因為他姓曾,所以得了個諧音的外號,就叫「真正教。」

  「真正教『凶終隙末』!諸公請息怒。」他亂搖著手說,「都是衣冠中人,這樣子,不象樣,不象樣!」

  「閒話少說,非加錢不可!不解決,今天不出門!」

  「會裡實在困難,真正教——」

  「有困難好商量。」有人打斷他的話說,「孫少侯不肯露面,太豈有此理!這是一躲可以了事的嗎?」

  「少侯先生也是沒奈何。真正教:『床頭金盡,壯士無顏』,請諸公體諒他不能不躲的苦衷。」

  話還未完,有人吼道:「他媽的,『真正教』!你放的什麼狗臭屁?怎麼叫『床頭金盡,壯士無顏』?你當我們是窯姐兒嗎?」

  一經道破,群起響應:「是啊,這個狗頭,可惡之極!」

  「真正教」自知說錯了話,闖了大禍,欲待分辯告饒,大家已經揎拳擄臂,要來揪他。「真正教」嚇得落荒而逃,同時已經有人在打電話報警了。

  「叫吳鏡潭來好了!」越發有人跺腳大罵,「不要說巡警,今天就天兵天將來了,也得加錢。」

  然而到底也有人怕巡警,怕吃了眼前虧,事後就算員警總監吳炳湘道歉,面子總是丟定了,所以動口不動手,改采謾駡的方式。等巡警開到,見此光景,無可為計,只有旁觀。僵持了個把鐘頭,內務總長朱啟鈐得信趕到,一面勸請願代表,一面勸孫毓筠,做好做歹講定每人加發路費兩百元,方始了事。

  ***

  調處了這場糾紛,朱啟鈐拉著孫毓筠匆匆而去。中南海還有一個極重要會議必須參加。

  這個會議是大典籌備處的一次正式會議——大典籌備處早已成立,非正式的會議,也已開過好幾次,但袁世凱稱帝的申令未下,這個處是個黑衙門。直到今天,才可以公然出現,正式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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