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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宣讀完畢,孫毓筠領頭高呼「萬歲」,表示贊成之意,當時便由秘書廳將預先抄好的奏摺——用前清的規矩,黃面紅裡,表示喜慶,由林宗孟親自呈送公府。

  公府裡亦早有一道「申令」預備在那裡,隨即頒發,說是「本大總統于正式被舉就職時,固嘗掬誠宣言,此心但知救國救民,成敗利鈍不敢知,勞逸毀譽不敢計,是本大總統既以救國救民為重,固不惜犧牲一切以赴之。」

  接下來說:「但自問功業,既未足言,而關於道德信義諸大端,又何可付之不顧?在愛我之國民代表,當亦不忍強我以所難也。尚望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等熟籌審慮,另行推戴,以固國基。」這就很明顯地表示出來,他雖謙辭帝位,卻並不反對帝制。

  不但如此,還特地敲釘轉腳說了一段話:「本大總統處此時期,仍以原有之名義及現行之各職權,維持全國之現狀。」這是法制局長顧鼇的得意之筆,仿照「看守內閣」的意思,暗中催促:若說沒有人具此才德,堪登大寶,帝制不如擱置再說也不遲,非推戴出來不可。

  於是這天下午五點鐘再度集會,秘書長林宗孟讀了由那道申令改頭換尾的諮文以後,孫毓筠一馬當先發言:「這事既然是全國一致的公意,元首一定不會過拂輿情,理應由本院以總代表名義,呈遞第二次推戴書。」

  接著便又是無異議通過,仍由秘書廳起草推戴書。許多參政站起身準備離席時,秘書長林宗孟趕緊站了起來,揮著雙臂大聲說道:「各位參政先生請到休息室暫時休息。還有第二次推戴書要宣讀通過。」

  冬日晝短,這時窗外已漆黑一團,有個參政便氣虎虎地問道:「都什麼時候了!推戴書又是四六文章,等弄好不要半夜了嗎?」

  「很快,很快!」林宗孟一迭連聲地說。

  果然很快,快得出奇,兩千六百字的一篇文章,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已脫稿,但是,念一遍卻花了半個鐘頭。

  第二次的推戴書,是針對著袁世凱的謙讓之詞所作的頌揚,前一段「就功烈言之」,文章好做,共有六項:「經武、匡國、開化、靖難、定亂,交鄰」,只要摭拾袁世凱一生的事蹟,加油添醬。便六十項也湊得出,難的是後半段「再就德行言之」。

  講德行自然忠為第一。趙匡胤黃袍加身,萬般無奈,篡位之罪,難逃於天地之間。而況袁世凱先朝舊臣,而宣統皇帝近在咫尺,自「不無更姓改物之嫌,似有新舊乘除之感」,須得為他洗刷。

  為了袁世凱曾一再自命是愛新覺羅皇朝的忠臣,所以先從他的「臣節」說起,而恰好有那麼一段溥儀嗣位,隆裕太后說,要為光緒報仇,打算殺袁世凱的傳說可以利用;說「向使沖人嗣統之初,不為讒言所入」,滿清竟似可以不亡。

  推戴書的立論是:如果慈禧太后及光緒皇帝先後駕崩,所謂「沖人」的三歲小兒溥儀入承大統,不是聽信光緒的胞弟攝政王載灃及載洵、載濤這班親貴的「讒言」,驅逐袁世凱回籍養病,而「舉國政朝綱之大」,一委諸他這個「元老」之經營,「將見綱舉目張,百廢俱振,治平有象,亂萌不生,又何至有辛亥之事哉?」接著,提到優待清室的「特別條件」,認為是袁世凱「極意綢繆」,對清室「洵屬仁至而義盡」。至於歷數推移,非關人事。袁世凱的取得帝位,與清室無關,這段文章是這樣寫的:

  曩則清室鑒於大勢,推其政權於民國,今則國民出於公意,戴我神聖之新君。時代兩更,星霜四更,愛新覺羅之政權早失,自無故宮禾黍之悲;中華帝國之首出有人,慶睹漢官威儀之盛。廢興各有其運,絕續並不相蒙。況有虞賓恩禮之隆,彌見興朝覆育之量,千古鼎革之際,未有如是之光明正大者。

  這個說法是有所本的,清聖祖當年就曾表示:「歷代得天下,未有如本朝之正者。」他的理由是:明朝亡於流寇,崇禎無異死在李自成手裡,而多爾袞由吳三桂接引進關,所得的不是大明天下,而是李自成「大順」的江山。不但如此,擊潰流寇,李自成倉皇出奔,死於湖北通山,還是替明朝報了仇。林宗孟熟讀史書,正好套用這段故實;只要將為前朝報仇,改作向前朝報恩就行了。

  等到讀完,又是孫毓筠領頭,三呼萬歲,表示通過。但還要推選呈遞勸進書的代表,代理議長汪大燮首先託病。「長民兄,」他敲敲額角說,「我肚子疼,急須如廁,一會就來,會場裡請你暫時維持。」說完,悄悄起身,往後一溜。

  這時會場裡已經很亂了,有的深懷感觸,急於退席,有的在談推戴書的內容,說念得太快,根本聽不清楚。當然,也有熱中於攀龍附鳳的,因為人聲嘈雜,離座到台前跟林宗孟打交道,自告奮勇。

  「好!好!歡迎,歡迎!」林宗孟來者不拒,將願意勸進的參政的名字,都記了下來。

  就這樣亂哄哄地,擬成了一張呈遞第二次推戴書代表的名單,為首的是梁士詒,「六君子」當然在內,此外林宗孟本人自不可少。宣讀一遍。又是無異議通過。等散了會,林宗孟集合代表,研究呈遞推戴書的儀式。

  很意外地,談到這一層上頭,起勁的人不很多。梁士詒、楊度等人,重在實際,不願公開玩這套擁戴的把戲,孫毓筠則另有打算,而願意玩這套把戲的,顧慮著時已入夜,寒風凜冽,新華門前,行人稀少,一出「好戲」,無人欣賞,亦未免無趣。而且推戴的目的,是希望「簡在帝心」,要緊的是讓袁世凱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的花樣,可有可無,不關輕重。

  「既然如此,只好照前清的規矩。」林宗孟索性提出最簡單的辦法,「原是奏摺的格式,就照遞折的規矩辦。」

  宮門遞折,在前清是送交內奏事處。現在變通辦理,直接送交預定為「宮內大臣」的袁乃寬——袁世凱左右,就稱他為「皇上」。許多禮節,亦已仿照大內儀注,所以袁乃寬特意用一個黃匣子盛了那個第二次推戴的奏摺,送達「御前」。

  這時的「宮內」,早就得到了消息,奔相走告:「大總統要做皇帝了。」有的人要看熱鬧,有的人怕失去叩賀的機會,所以紛紛向春藕齋集中。當然也有少數人聞風遠避的,第一個就是政事堂機要局長張一麟,料知袁世凱如果接受「推戴」,這個留得千古駡名的「上諭」,一定要他來動筆,所以早就溜之大吉了。

  果然,黃匣子一傳進去便找「張局長」。找不到「張局長」找「夏內使」。就像前清軍機「承旨」那樣,夏壽田筆不加點地擬了一道申令——這道申令跟中午謙辭帝位用「代行立法院諮」開頭的格式,不大相同,完全是前清內閣「明發上諭」的格式,首先就用「據全國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代行立法院奏稱」,全敘原文,接一句「等情據此」,然後「降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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