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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拿起電報譯文一看,只見開頭使用的是「北京大總統鈞鑒」的字樣,內容是要求取消帝制,懲辦「內亂重要罪犯」,一共十三個人,籌安會六君子加上段芝貴、朱啟鈐、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袁乃寬、顧鰲,正就是力贊帝制的所謂「十三太保」。

  這封由唐繼堯及雲南巡按使任可澄出面打來的電報,是採取最後通牒的格式,限於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點鐘以前答覆。張一麟心裏在想:莫非是要我起草覆電?

  他猜錯了。袁世凱微微冷笑著說:「對元首竟出以哀的美敦書的行為,悖逆之極!這封電報,當然置之不理。」

  張一麟如釋重負,以前每次替袁世凱草擬闢謠的函電,他總相信袁世凱出於本心,所以欣然命筆,那怕搜索枯腸,亦不以為苦。如今眼看袁世凱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論調,無一句不是謊話,如果再替他作違心之論,豈非一大苦事?

  然則袁世凱特地召見,又為了什麼?他實在想不明白,只是存著戒心。

  「仲仁,」袁世凱問道,「你在外面聽到什麼批評沒有?」

  這自是對袁世凱稱帝的批評。街談巷議,嘻笑怒罵,無所不有,但又何能當面說給他聽?想了一會,他這樣答道:「左右耳目眾多,何勞下問張一麟?」

  「問他們的話,」袁世凱說,「十句當中只好聽六七句,我想要曉得那三四句。」

  這是個進諍言的機會,但蘇州人的性格,不肯當面給人下不去,所以張一麟自我迂迴,這樣答道:「代行立法院勸進的那一天,我本已寫好一封信,預備呈上,後來因為生米已成熟飯,只好作罷。現在既蒙垂詢,倒不妨面陳一二。」接著,他朗聲念他原函中的警句:「稱帝王者萬世之業,而秦不再傳;頌功德者四十萬人,而漢能復治。」

  將袁世凱比做秦始皇,他不生氣。擬之於王莽,卻是他不甘心的,所以神色顯得有些不自然,但終於只是報以苦笑。

  「此所以我有不得不犧牲子孫的話。仲仁,我這樣跳火坑,在你看,一定很傻。」

  「是!」

  想不到張一麟是這樣簡單明了的答覆,袁世凱說不下去了。停了一會,換了個話題問道:「蔡松坡早已坐日本輪離津南下,統率辦事處還經常收到他從天津來的信續假。這是何道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袁世凱沒有再說下去。張一麟卻不免奇怪:蔡鍔在京裏的好朋友甚多,而且自己跟他的交情並不深,袁世凱又何以問到這話?莫非懷疑自己跟蔡鍔有勾結嗎?

  因此一念,張一麟忽生宦途險峻的警惕,浩然而起歸思,考慮要上呈文,辭官回蘇州鄧尉去看梅花。

  ***

  最後通牒到期的那天,袁世凱召集稱帝以後的第二次會議,會前傳觀一通電報:

  天禍中國,元首謀逆,蔑棄約法,背食誓言,拂逆輿情,自為帝制,卒召外侮,警告迭來,干涉之形既成,保護之局將定。繼堯等忝列司存,與國休戚,不忍艱難締造之邦,從此淪胥;更懼繩繼神明之胄,夷為皂圉。連日致電袁氏,勸戢野心,更要求懲治罪魁,以謝天下,所有原電,迭經通告,想承鑒察。何圖彼昏,曾不悔禍,狡拒忠告,益煽逆謀。夫總統者,民國之總統也;凡百官守,皆民國之官守也,既為背叛民國之罪人,當然喪失總統之資格。繼堯等深受國恩,義不從賊,今已嚴拒偽命,奠定滇黔諸地,為國嬰守,並檄四方,聲罪致討,露布之文,別電塵鑒。

  更有數言,涕泣以陳諸麾下者:鬩墻之禍,在家庭為大變,在國家為不祥,繼堯等夙愛和平,豈有樂於茲役?徒以袁氏內罔吾民,外欺列國,召茲干涉,既瀕危亡,苟非自今永除帝制,確保共和,則內安外攘,兩窮於術。繼堯等今與軍民守此信仰,捨命不渝,所望凡食民國之祿,事民國之事者,咸激發天良,申茲大義。若猶觀望,或持異同,則事勢所趨,亦略可預測。繼堯等志同填海,仇不戴天,力征經營,固非始願所在,以一敵八,實視眾志何如?麾下若忍於旁觀,繼堯等亦何能相強?然使彼此相持,稍亙歲月,則鷸蚌之利,真歸於漁人;而萁豆之煎,空悲於轢釜,言念及此,痛哭何云!而繼堯等,則與民國共死生,麾下則猶對歧途而觀望,坐此徘徊至於亡國,科其罪責必有所歸矣!今若同申義憤,相應鼓桴,所擁護者,為固有之民國也,所驅逐者,為叛國之一夫也!匕鬯不驚,天人同慶,造福作孽,在一念之危微,保國復宗,待舉足之輕重。敢布腹心,惟麾下實圖利之。

  文末具名,領銜的是唐繼堯,接下來是蔡鍔、任可澄和貴州巡按使劉顯世,以及一度到京的參政戴戡。

  「雲南脫離中央了,另外還照令英法領事,自稱政府,還組織了護國軍。」袁世凱接著以帶點抱怨的口氣說:「這件事,我本不主張,你們逼我這樣做,現在該如何應付?」說著,將視線投向張一麟。

  張一麟打了個寒噤——不幸而料中,這兩天已經打聽出來,果然有人在袁世凱面前搬弄是非,說他與蔡鍔有聯絡。因此在這帶著譴責意味的一瞥之下,他覺得不能不表明忠於袁世凱的立場。

  「雲南的舉動,未免為親痛仇快。為今之計,只有急電四川、湖南,在邊境上嚴加防範。一面不妨電致馮華甫,由他出面,聯合各省勸告罷兵。」

  這是和解的辦法,能夠這樣勸得雲南就範,自然是上策。所以袁世凱點點頭說:「那末,就煩你擬個電報給華甫。」

  張一麟即席動筆,擬好了給馮國璋的電報稿,讓袁世凱看過,隨即發出,國務會議也就散了。

  散了會,紛紛找報館去打聽雲南的消息,到了晚上情況很明顯了,據說蔡鍔到了雲南以後,唐繼堯在軍務上早有部署。及至袁世凱對於促請取消帝制最後的通牒,並未發覆電,便按照計畫,宣佈獨立。

  雲南獨立以後的全省軍政最高長官,定名都督。唐繼堯提議推選蔡鍔擔任。在同輩中,他的資望最高,才識最優,膺任此職,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蔡鍔,他有他為大局著想的一番打算。

  蔡鍔遜謝的理由是,他為反袁而來。如果當了雲南都督,可能會使人誤會,他的目的在爭名位,這一來,動機不正,號召就不夠力量。其次唐繼堯雖說少年得志,有「唐娃娃」這麼一個影響威儀的外號,但到底是本地人。雲南以一隅之地「護國」,勞師動眾,籌措餉械,需要本地人特別出力,理當由深得雲南父老推重、子弟愛戴的唐繼堯出任都督。

  唐繼堯極敬重蔡鍔,再三揖讓,成了相持不下之局,因而開會提付表決,結果蔡鍔的主張勝利,唐繼堯做了雲南都督,兼護國軍第三軍總司令。護國軍的編制,一共是三個軍,第一軍總司令蔡鍔,第二軍總司令就是二次革命的要角李烈鈞。

  儘管雲南方面來勢洶洶,但人心卻還安定。因為參加過國務會議的人,瞭解了袁世凱的意向,自然有義務辟謠,說是一定可化干戈為玉帛,而雲南一隅之地,也要量力而行,必然會在馮國璋聯合各省的共同勸告之下,委屈求全。此外還有種種跡象,如提拔過蔡鍔的前清雲貴總督李經羲,曾保舉蔡鍔出任湖南督軍而未成事實的熊希齡,都為袁世凱約進宮面談,自然是調他們出來勸解蔡鍔罷兵,顯得袁世凱確有和平解決的誠意。

  那知到了十二月廿九,忽然明令發表,褫奪唐繼堯、蔡鍔等人的本兼各職,並派原來的滇軍第一師長張子貞代理將軍,第二師長劉祖武代理民政長,「著令交出蔡鍔,唐繼堯等來京治罪。」

  張子貞是護國軍的總參謀長,劉祖武是唐繼堯兼領的護國第三軍的第四梯團司令。因此袁世凱的這道著令交人治罪的命令,顯得有點滑稽。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是雙方決裂,袁世凱決定出兵「討伐」的明確表示。他的態度,何以有此改變?令人驚疑。

  好些人在打聽原因。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袁世凱的態度改變得強硬,完全是受了交通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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