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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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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宗倒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涵養,跪在那裏,紋風不動,依然大聲喊道:「請王爺受封!」 「還要纏!」黎元洪勃然大怒,向左右副官衛士跳腳,「趕快把江朝宗拖出去。不然,我連你們一起攆。」 從未見「黎菩薩」如此大動無明之火,唐中寅知道不能不動手了。「江提督,你請吧!」一面說,一面努嘴,七八個人拿江朝宗扶的扶,推的推,弄出大門以外。 *** 這是件大煞風景的事。但也因此,使得袁世凱格外有所警惕,不敢妄自尊大,特別要想出些籠絡的花樣——一連下了兩道命令,第一道是「舊侶、耆碩、故人均勿稱臣」,同時由政事堂刊出一張可以「不稱臣」的名單,一共只有十三個人,「舊侶」是黎元洪、奕劻、世續、載灃、那桐、錫良和他的親家周馥。 「耆碩」兩位,王闓運和馬湘伯。「故人」四位,分量特重,因為舊侶、耆碩,不生作用,尊而不親,而四位故人,各有徒黨,儼然元老。袁世凱要爭取他們的支持,特加優遇,額外又仿照漢初「商山四皓」的名稱,搞了個「嵩山四友」的花樣。 嵩山在袁世凱的家鄉河南,所以這是他的自況。「嵩山四友」就是「天子」的四位「故人」。第一個是徐世昌,第二個也是做過東三省總督,正在撰修清史的趙爾巽,第三個是前清雲貴總督,為袁世凱尊稱為「九爺」的李經羲,第四個是在吳長慶幕府中,教袁世凱念過書的張謇。 緊接著「舊侶、耆碩、故人均勿稱臣」的「上諭」以後,袁世凱又有一道命令: 自古創業之主,類皆眷懷故舊,略分言情。布衣昆季之歡,太史客星之奏,流傳簡冊,異代同符。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張謇,皆以德行勳猷,久負重望,在當代為人倫之表,在藐躬為道義之交。雖高躅大年,不復勞以朝請,而國有大故,當就諮詢,既望敷陳,尤資責難,匡我不逮,即所以保我黎民,元老壯猷,關係至大。茲特頒嵩山照影各一,名日「嵩山四友」,用堅白首之盟,同寶墨華之壽,以尊國耆,其喻予懷!應如何優禮之處,並著政事堂具議以聞。 政事堂所議的禮遇,一共五條,最實惠的是「每人給年金二萬」,於是連同袁世凱在嵩山所攝的一張相照,所謂「嵩山照影」,以及第一年的年金兩萬「大頭」,專差分別賫送。「四友」與「嵩山」已經貌合神離,但總算顧著「故人」的面子,沒有像黎元洪那樣「打回票」。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人,也不能不作安排,此人就是熊希齡。儘管「名流內閣」夭折,彼此政見上距離,日遠一日,但二次革命以後,若非熊希齡這個「貓腳爪」,雖有軍事上的勝利,並不能代替政治上的穩定。而且論聲望、論交情,亦夠嵩山之友的資格,如果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 因此,袁世凱打算任命熊夫人為「女官長」,除此以外,正好又逢熊希齡的生日,便致贈厚禮,特頒壽辭,而且還寫了一封私人信,提到民國以來,開創功業,交情如何摯厚,惓惓之忱,溢於言表,是夏壽田的手筆——張一麟已經不在袁世凱左右,受人排擠,不掌「機要」,接替湯化龍去當教育部長了。 接下來就要大封功臣了,左右先開好一張名單,包括各省將軍、巡按使、護軍使、鎮守使,師旅長,總計兩百人之多,呈上「御案」,硃筆親封。 爵位除親王、郡王以外,分做公、侯、伯、子、男五等,所以通稱「五等爵」,袁世凱便以紅圈來區分,得五圈封為一等公的,只有六個人,居首的不是馮國璋,亦不是張勳,而是督理廣東軍務的振武上將軍龍濟光,袁世凱靠他防備廣西的陸榮廷,又因為他是雲南蒙自人,也要靠他牽制開府昆明五華山的唐繼堯,所以特加榮寵。 龍濟光之後,才是張勳、馮國璋,段芝貴和倪嗣沖當然也有份,再有一名公爵,就是資格甚老,而將市招「賣掛麵」誤認為自己名字的姜桂題。 封侯的九個人,包括最忠順的浙江朱瑞、四川陳宧,此外還有湯化龍的弟弟,外號「屠戶」的湖南湯薌銘,以及獨霸河東的閻錫山。袁世凱心目中認為不穩的陸榮廷、唐繼堯,亦在其內,當然是特加籠絡。 此外巡按使在袁世凱看來,只好比做前清的藩司,所以只封為伯爵,總計一百二十八名。其中包括兩個死人,為袁世凱所毒死的趙秉鈞,追封一等公,稱號跟曾國荃的謚法相同,是忠襄。另外一個是揚州鹽梟出身的徐寶山,追封為一等昭勇伯。至於師長、旅長,則封「世爵」:一、二等輕車都尉。 由於陸徵祥的建議,京官暫不封爵,所以北洋三傑的一龍一虎,都不如一狗來得尊榮。但馮國璋亦頗遭猜忌,這不但因為「籌安」期間,馮國璋並無贊成帝制的表示,而且他那位仿佛孫尚香的新婚夫人周道如,不斷有密電打來,告她夫婿的密,各方說客,雲集白下,都在策功馮國璋反袁。這在袁世凱看來,女人不免涉於張惶,但究竟不能放心,所以打算將他內調為參謀總長,另外派人鎮守兩江。 *** 民國四年只剩下十天,轉眼就有「中華帝國」出現。但年號未定,如何教天下四海奉正朔?因此以定朝儀的叔孫通自命的王式通,頗為緊張,連日召集會議,預備擬出三個年號,好恭候「欽定」。 與會的自然是那班內史秘書,也有大典籌備處的處員楊度、顧鰲,首先由王式通引經據典,將定年號的規制、學說,細細講了一遍。結論是開國之主,宜用「武」字,並引漢光武、朱洪武為例。 這一原則,在座的人多表贊同,楊士琦更提出用「武定」二字,「定」字不言可知,是用的袁克定的名字,暗寓儲位有定,大家都鼓掌贊成。 但是,為了蔡鍔出走,受到袁世凱責備的楊度,卻有不同的意見。「馬上得天下者,年號用武。如漢光武、朱洪武,都是力爭經營,奄有天下,自然以武為宜。」他停了一下,接著做翻案文章,「今上俯順民情,非專由武力定天下,自茲以往偃武修文,定萬世太平之基,宜乎建號用『文』。」 這一說,亦不無道理,於是雙方展開激辯,各持一論,文武如水火之不相容。就在這不得開交的當兒,遲到的朱啟鈐,匆匆而來。聽王式通說了剛才辯論的情形以後,他不慌不忙地從馬褂口袋裏,取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 「各位!」朱啟鈐笑吟吟地發言,「自古王者之興,必有嘉瑞附應。我念一篇好文章給大家聽!」 洪範五行之義,為帝國建號之基。天數五,地數五,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大明洪武開國以來,至於今日,適合五百年之數。此五百年中,為外族與漢裔消長之運,前有洪武驅胡元,後有洪秀全抗滿清,辛亥武昌黎元洪,一舉義旗,清代禪位,大功始集於項城一身。如證以德國圖書館影印出版之《推背圖》:「小小天罡,垂拱而治」一條,判詩有:「洪水乍平洪水起,清光元向漢中看」;又如黃栗山人禪詩,歷序漢清朝代,最後詩曰:「光芒閃閃見炎星,統緒旁延最有憑。繼統偏安三十六,洪荒古國泰階平。」推背圖演周易各卦,闡發五行;黃孽山人以梅花數述周易卦理,亦本五行,得見天地之心,原本洪範。歷察讖緯,洪字累累如貫珠。故帝業紀年,「洪」字先行決定,再擬他字。 這篇短文。不知是做得好、還是念得好?在座的人,都覺得神完氣足,頭頭是道;所以異口同聲地贊成:「用洪字、用洪字。」 「下面一個字,有個絕好現成的字眼,」楊度緊接著高聲說道,「憲!」 「憲」者,君主立憲。跟洪字合起來念,也還順口,所以無異議通過。即日「面奏」袁世凱,深為嘉許,決定明年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 年號既定,便得頒曆,好教「中華帝國」臣民,齊奉正朔。這是教育部的事——在此以前,湯化龍早就將中華民國五年的曆書,分送各省。帝制派認為他是反對帝制,有意搗亂,頗為不滿。這次又怕張一麟不合作,會故意耽誤,所以特為請袁世凱面諭頒發新曆之事。 袁世凱是在豐澤園召見,面諭兩點:湯化龍發出去的明年度曆書,收回銷毀;洪憲元年的新曆,盡速印頒。 「教育部窮得很。」張一麟答道,「印曆書的預算,已由前任湯總長支出。目下年度即將結束,實在沒有餘款可以動用。」 「這好辦!」袁世凱當即交代左右,發專款一萬元。於是交出來一萬元支票,一本洪憲新曆的式樣。張一麟面領辭出,立即去訪中央觀象臺的臺長高魯。 「高魯兄,」張一麟將他拉到一邊,拿支票和式樣交了過去,「上頭交代的事,你馬馬虎虎敷衍了事。」 「曆書是家家戶戶要用的,錯不得一個字,怎麼好馬虎?」 「我說的馬虎,不關內容問題。我是說,不必普遍頒行,你只印一百本,分送各機關就是了。」 「原來如此!那好辦,也用不到一萬元。」 「經費我不管,實報實銷。」張一麟又指著式樣說,「曆書前面,印上項城的像,你看合適不合適?」 「這是創舉,看上去不大像樣。」 「不像樣就不要印了。」 交代完了這件事,回到部裏,只見袁世凱又派人來請入宮。於是匆匆趕到居仁堂,只見袁世凱在踱方步,眉宇之間,隱隱然有憂色。 「你看,」袁世凱指著書桌說,「雲南來這麼一個電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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