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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是囉。」

  於是小鳳仙下了車,由金雲麓陪著,進六國飯店。立刻便有招待員上前接待,按照入場券上的號碼,領入桌位,是在東面後半部靠壁角,視線不好,出入不便,但卻是情侶喁喁細語的好地方。

  侍者送上功能表,特別聲明,餐費已包括在券價以內,點酒另算。金雲麓逢場作戲而且離京在即,倒想盡情享受一番,點了很豐富的菜,又要了一瓶義大利紅酒。

  等侍者一走,小鳳仙微笑問道:「你懂得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金雲麓老實答道,「反正只知道你是有意這麼說。」

  小鳳仙滿意地笑笑:「你很聰明。」

  「鳳姐,」金雲麓便問,「我猜其中一定有很深的道理,是為什麼?」

  「這你就不聰明了。別多問!」

  「只要聽。」金雲麓很機警地說。

  「對!別多問,只要聽,還要記。」

  「我懂了。」金雲麓深深點頭。

  小鳳仙再一次報以滿意的微笑,方欲有言,侍者送來了酒和俗稱為「小吃」的法國式果盤,便改口說些閒話,等侍者斟好了酒,她舉一舉杯說:「一路順風!」

  「謝謝。」金雲麓輕聲問道,「鳳姐,我到了上海,如果要給蔡先生寫信,可以不可以寄到你那裡?」

  「你不要給他寫信。」小鳳仙很快地答了這一句,然後又說,「你可以寫信給我,把你的位址告訴我。他如果有事,自會寫信給你。」

  「好的。」金雲麓點點頭,「我懂了。」

  「你好像懂得很多似地。」小鳳仙以警告的語氣說,「其實誰也不懂他,你不必去瞎猜。」

  這種語氣,帶著些告誡的意味。金雲麓莫測高深,不免將她看得很神秘,因而雖保持著沉默,卻不斷偷眼去看她,內心充滿了好奇。

  等他省悟到這是很不大方的行為,而自加抑制,將視線投向他處時,才發覺場子裡已經很熱鬧了。男賓穿西服的固多,著長袍馬褂的也不少,女客則更保守,大多緞襖繡裙,穿旗袍的不多,著西服的更少,只有一對姊妹花:朱啟鈐的兩顆掌上明珠,朱三小姐和朱五小姐。一式露胸曳地的白緞晚禮服,項間一個掛一塊紅寶石,一個掛一塊紫水晶。所到之處,盈盈含笑,周旋中節,風頭甚足。

  「美名歐美同學會,真是天曉得。」金雲麓指著場子裡說,「洋人占了一半,中國人當中,外交部的起碼又占了一半,這就只剩下四分之一了,其中就有不少日本留學生。真正的歐美留學生,沒有幾個。」

  「不是留學生的,也多的是。」小鳳仙說,「你我不都是冒牌?這個年頭兒,掛羊頭賣狗肉的事很多,認不得真。」

  風塵中人,能發這樣的牢騷的,真還不多。金雲麓越發覺得她迥異流俗了。

  「小金——」剛喊得一聲,話讓一陣急促興奮的音樂打斷了。

  樂聲止處,出來一個神態極瀟灑,服飾極漂亮的青年。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那人含笑揮手,等掌聲停了下來,開始用帶南方口音的官話,報告舉辦這個冬令慈善舞會的宗旨,以及全部節目,跳舞以外,有義賣,有表演,最後還有抽獎。每講一段,便有無數掌聲,然後他再用英語複述一遍,又博得無數掌聲。

  「這小子,」鄰座有個大鬍子在說,「風頭比朱三、朱五還足。是幹什麼的?」

  「『提起此馬來頭大』,無錫薛家的,他叫薛匯東。」另一個答道,「是袁大總統的東床快婿。」

  「怪不得那麼多人鼓掌。」金雲麓笑道,「鳳姐,回頭我也要出他一趟風頭。」

  「怎麼出法?」

  金雲麓笑笑不響。小鳳仙一直叫他不要多問。這時他算是找到了報復機會,有意讓她納一會兒悶。

  這時聲樂已起,一對對連翩下舞池。金雲麓便也起身邀小鳳仙共舞。

  一下了舞池,她才低聲談到正事。「小金,」她在他耳邊說,「在座位上別講話。我告訴你,我給你一張紙條,回頭你找個地方背熟了它。」

  守著「別問、多聽、緊記」的告誡,金雲麓只答了一個字:「好。」

  「紙條在你右面口袋裡。」

  探手一摸,果然多了張紙。他奇怪地問:「你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你想想看?」

  從頭細想想到了。「是在汽車上?」他問。

  「對了。」

  於是等一曲舞罷,金雲麓到櫃檯上要了個單人房,關緊了門,拿出那張紙來看,上面是一連串阿拉伯數字,每四個字一組,不問可知是電報碼子而且必是密碼。

  這得硬背死記,非常吃力。金雲麓會踩風琴,靈機一動,將阿拉伯字,化做簡譜,從一到七便是「多來米法所拉西」,從八到零作為高一音階的「多來米」,然後以長短不等的節拍,譜成一首曲子。

  這個辦法絕妙,一下子就琅琅上口,再也不會忘,不會漏。

  興沖沖回到小鳳仙那裡,他很得意地說:「完全背熟了。」

  「好快。」小鳳仙笑道,「我倒不大相信。別說大話,我要考的呢!」

  「當然不怕考。」他將那紙條交了回去。

  「好吧,」小鳳仙將紙條握在手心裡,悄悄看了一下,「你背一遍我聽聽。」

  他輕聲哼了一首曲子,然後自作解釋,果然一字不誤。小鳳仙大為讚賞。「到底是大學生。」她說,「腦筋與眾不同。」

  他們是並頭低語,但鄰座似乎已有人側耳靜聽。小鳳仙便向金雲麓使個眼色,示意禁聲。

  下一支舞曲開始,兩人相擁下場。她低聲問道:「梁啟超梁先生,你認識不認識?」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這是怎麼說?」

  「他到我們學校裡來演講過。」

  「這好,見了面不會弄錯。」她說,「明天你到天津,要請你去看一看他。你記住了,他的住處。」

  小鳳仙說了梁啟超的地址,金雲麓緊記在心,隨又問道:「見了他說些什麼?」

  「你只說蔡先生請你去的。把那些數目寫出來交給他就行了。」

  「這好辦。太不費事了。」

  「你也不要這麼說!」小鳳仙特加告誡,「要做得秘密,不要讓人看見你在他家進出。而且——」

  「怎麼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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