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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這就是項城的手段,五國交涉,全虧陸欣老全力阻擋,所以有這樣一番提拔。」胡秘書又說,「外交團對中國政局的關切,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楊度對這句話很注意,隨即問道:「為什麼?」

  「革命黨在南邊的勢力還很大。鄭妝成被刺,就是給顏色看!外交團每天有南邊來的電報,深知其危,所以一直勸告中國政府,不可以輕舉妄動。憑心而論,這是忠告。但是——」胡秘書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將他前後的話參照來看,這欲言又止,是有批評外交總長陸征祥的話,不便出口。楊度便問:「曹潤田呢?他的態度可曾改變?」

  胡秘書沒有直接的答覆,只談了外交次長曹汝霖的一件近事。

  曹老太爺花甲之慶,袁世凱送了一份重禮,一方匾額,題了四個字:「松蔭常濃」,一柄三鑲如意,一桌銀器,另外三千元「彩舞之敬」。

  事後,曹汝霖進公府道謝。因為在座別無他人,所以曹汝霖談到帝制問題。「此事外界議論不一。」他說,「愚見以為為時還早,所以有人以為我反對帝制。我受大總統的知遇極深,何能反對。但有所見而保持沉默,亦非盡忠之道。」

  「是啊!潤田,」袁世凱很懇切地說,「這才是愛我!你也知道的,我不是拒諫的人。」

  「是!我所顧慮的是時間問題。雖有智慧,不如待時。現在民黨的潛勢力還在。歐戰正酣,各國無暇東顧。尤其是日本的態度最可慮,二十一條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解決,日本野心未達,難保不別生枝節。」曹汝霖緊接著又說,「只看五國勸告,都由日本公使代表發言,大總統就可以想見其中的道理了。」

  說到這裡,曹汝霖停了下來,看袁世凱的反應。他沒有開口,只是表情上仿佛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似地。

  於是曹汝霖接下來說:「我的意思,現在應該宣佈參加歐戰,跟協約國站在一邊,即使不派兵,援助物資也是一樣,桐油、鎢沙,都是很重要的軍需品。這樣到了歐戰結束,外無閑言,內亦團結,自然水到渠成。所謂天與人歸,目前尚非其時。」

  袁世凱仍舊不響,雙眼眨得很厲害,好半晌才說:「我本來沒有這個意思,你看歷代皇朝,有幾個是得好結果的?就算我自己年老不足惜,難道也不為子孫著想?外交界有人問到這話,你應當替我辯白。」

  曹汝霖聽他這樣表示,自然欣慰,連連說道:「大總統這樣明見,真是國家之福。」

  辭出春藕齋,遇見帝制派的要角周自齊。曹汝霖便很興奮地將袁世凱的話,都說了給他聽,同時勸周自齊不可「逢君之惡」。

  周自齊笑了。「潤田,你真忠厚。」他說,「但願如此!」

  話中有諷刺之意,曹汝霖自然聽得出來。回到家將袁世凱的話又細細體味了一會,認為他對於稱帝一事,雖已動心,但還在考慮之中,所以不肯承認。既然如此,猶可挽回,想另外再找個機會,切切實實地動以利害,勸他打消。

  那知第二天進公府開會,陸海空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的總務廳長唐在禮,特意到他座位前輕聲說道:「曹次長,請過來,有樣東西請你看。」

  曹汝霖跟著他到了統率辦事處,唐在禮開保險箱取出來兩本極厚,裝潢得極精緻的冊子,很慎重地捧了給曹汝霖。

  「上頭面諭:交給曹次長看。」

  曹汝霖翻開來一看,是各省勸進的名冊,約略計算一下,總有幾萬人之多。

  「請坐下來細看。」唐在禮親自拉開椅子,很恭敬地說。

  情不可卻,曹汝霖便坐下來細細翻閱。

  翻到一頁,正好是清室勸進的名單,總代表當然是道光皇帝的嫡長孫,「鑲紅旗滿洲都統溥倫」。接下來是蒙古王公的名單,總代表也就是「請願聯合會」的副會長那彥圖。他是元世祖忽必烈嫡系長房的後裔,也是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封號叫做「阿勒泰親王」。他本人是清朝的額駙,跟溥倫一樣也是八旗都統,而且是「上三旗」的鑲黃旗的滿洲都統——末路王孫,做了出賣他的祖宗的勾當。

  人數太多,看不勝看,曹汝霖只細看了他們江蘇的名冊,其中也有些知名之士,如江陰的繆荃孫,常熟的曾樸,宜興的儲南強。除了老名士繆荃孫晚年境況不佳,可能會受利誘以外,他不相信曾朴和儲南強,也會列名勸進。總而言之,這本名冊,真假難辨,袁世凱如果以為這就是真正民意的表現,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有所批評。敷衍了一會,合攏名冊,向唐在禮淡淡地說道:「執夫兄!請你報告大總統,說我看過了。」

  過了兩天,曹汝霖又進公府要見袁世凱,承宣官告訴他說:「大總統正在接見英國公使。」

  「怎麼沒有聽說?」曹汝霖懷疑,「不會吧?」

  「不會錯的,是英國朱公使。」

  於是曹汝霖轉到機要局去訪張一麟。「仲仁,」他問,「向來各國公使請見總統,都由外交部代為安排時間,何以此刻朱爾典進府,外交部毫無所聞?是誰帶領進見的呢?」

  「聽說朱爾典是直接到公府求見,由蔡耀堂帶進去的。」

  蔡耀堂就是蔡廷軒,職居「副禮官」,專為袁世凱負聯絡在華歐美外交官及有地位僑民的任務。曹汝霖心裡在想:朱爾典說不定是袁世凱命蔡廷軒直接約來談話的。這樣避開外交部而展開「宮廷外交」,目的何在?外交部又應該採取怎樣態度?曹汝霖的疑問還未求得解答,承宣官已來通知,說朱爾典已經辭出。曹汝霖便跟著他進春藕齋,在長廊中與朱爾典相遇,兩人只握了握手,並未交談。

  一進入袁世凱的書房,就發覺他神態異樣興奮,與鄭汝成被刺那天的情形,正好相反。「奇怪,奇怪!」他一開口就這樣說,「剛才朱爾典亦來勸進。他一定是奉了英國政府密令的。」隨又吩咐衛士:「請蔡禮官來。」

  蔡廷軒一召即到,依照袁世凱的吩咐,將朱爾典勸進的話,細細講了一遍。同時袁世凱還興高采烈地糾正蔡廷軒的錯誤,作了許多補充。

  「我說,我受人選舉作總統,而且宣誓效忠民國,如何可以背誓?潤田,」袁世凱問,「你猜朱爾典怎麼說?」

  「請大總統明示。」

  「朱爾典說:『人民要閣下做皇帝,就做皇帝,這是人民的意思。不能算背誓。』耀堂,是這麼說的吧?」

  「是!」蔡廷軒答應著,並且還用英語將朱爾典的話,向曹汝霖複述了一遍,表示他傳譯是如何忠實于原句。

  「我又說,五國勸告尚無下文。話沒有完,朱爾典就搶著說:『這是貴國內政,且出於人民公意,國際上不應該干涉。』這話也跟陸子欣的意思一樣。潤田,國際公法上是不是應該這樣解釋?」

  曹汝霖本來想說:公法是一回事,強權又是一回事。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慢吞吞地答了一聲:「是!」

  「那就對了。」袁世凱愈覺欣然,他平日對人講話,向來威而不暴,和而能重,但這時卻顯得有些得意忘形的輕佻,「朱爾典還說:『以後體制攸關,不能隨便跟閣下談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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