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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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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第二張寫的是: 各省將軍巡按使鑒:華密,決定國體投票標題,業已另電依法轉知,至決定國體投票紙、定式,曾經本局擬具式樣,呈奉批准通行在案,此次參政院代行立法院,議決以君主立憲為標題,應即於投票紙決定國體字樣之下,長方欄內,印刷君主立憲四字,並於君主立憲字樣欄下,加印直行圓形兩圈,各國民代表依法所寫之贊成與否字樣,即於此圓形圈內各寫一字,以免形式參差。此項投票紙,既係用以依法定國體關係甚巨,擬請通用玉版宣紙加功印刷,其中印刷之文字圈線,一律改用朱色,以昭典重,並請各監督先期製備,屆期發給,特此電達,希即查照辦理。國民會議事務局。 看到這裏,蔡鍔已大致了然國體投票的內幕,所謂以「君主立憲」為標題,也就是所謂「大前提」,除「君主立憲」以外別無主張,就等於否定了共和政體。電詢各省「用款有無窒礙情形」,內中更有文章,「竭誠相助」是說可由國民會議事務局撥款,「放手辦事」的言外之意是:只要贊成帝制,要錢不成問題。說穿了,無非花錢買選票而已。 第三篇文章是法制局長兼任國民會議事務局長顧鰲的「傑作」,對製造「全體一致之精神」,有極詳盡的指導,分為「三著四籌」: 「欲收此良果,必先於當選之天,悉心考究,確信其能受指揮,方入此選。是為第一著」。這是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必得「選」取軟骨蟲,才能聽任擺佈。 「當投票之時,選舉之人數以百計,先時不為疏導,則臨事必致參差,稍不經心,便生枝節,應於未投票之先,由貴監督遴選妥員,分途聯絡;並由貴監督將應被選之人,開單支配,各成一組。而禮貌之間,無損於威,酒醴之勞,無傷於財,必使下之,身心樂為上用,而後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此可急而求之,卻不能驟而繩之,是為第二著。」這一著是談控制之道,著眼在一個「騙」字,騙入牢籠,另有監視的方法。 「國民代表既已選出,即距投票之期,為日不遠,此時人數既少,最易為他人所乘。本局以為於此時期,亦宜仍照七項辦法,選員聯絡,而指臂相使,比前有加。及至決定國體投票之時,並宜多派幹員,蒞場督視,庶幾就我範圍。唯一省行政首長之設施,即一方治亂安危之所繫,萬不可稍留痕跡,致失尊嚴,運用之方,端資靈敏。及至閉會遣散還鄉,貴監督更宜體恤下情,俾無缺乏。此為第三著」。這一著最狠,概括而言,威脅利誘。蔡鍔看到這裏,暗暗心驚,原來他還存著這樣一個想法:人心不死,未必能悉如帝制派之意。而照此佈置來治本治標,相當周密,恐怕很難能有真正的民意表現。 再看下去是「四籌」,四項必須「預籌」的顧慮,第一是路途有遠近,到各縣將投票結果,報到省裏,曠日持久,不能立刻揭曉。第二是怕人多心不齊,萬一有「害群之馬」搗亂。第三,是怕各縣知事不孚民望,無法控制代表。第四,是各省將軍或巡按使擔任監督,負選舉結果的全責,如各縣辦理不下,則監督豈非代人受過? 「四籌」說完了,才提解決辦法。顧鰲賣弄他的「新學」,從法國的往事談起: 昔者拿破崙帝政復活之時,為全國國民之總投票,然國家元首出於一票之主張,當時已啟人民輕蔑朝廷之心,後世遂釀政局陷厄之象。前車得鑒,可不懼乎?此次國民大會發議於臨時,程功於倉卒,使無運用之方,固不足以集事。而所謂運用之方者,在政府則密緘求全,在人民或認為舞文弄法。 蔡鍔看到這裏,有些不明白,當時拿破崙復為皇帝,何以謂之「出於一票之主張」。這段史實已經記憶不清,只得丟開,再看下文: 然在省會行之,苟手腕靈通,尚不至貽人口實;若分行之於各縣,則地域狹小,文電稍一不密,則運用之真象畢露,遐邇咸聞,無遠弗屆,既恐褻朝廷之尊嚴,兼易啟人民之玩視。故法律雖有此例外規定,特非萬不得已,委託各縣一節,不宜輕易舉行。即行之,亦必先事籌防,確有把握,始不至滋生流弊。 總算看明白了,帝制派的設計,是將所有代表都集中到省會,以便運用。看此篇文章,設想相當周密,但是不是能順利控制,大成疑問。這幾篇洋洋灑灑的密電,只要在報上披露,立刻可以引起絕大的風波,構成為對帝制派的嚴重打擊。 轉念到此,蔡鍔有了計較,站起來要打電話。剛把話筒取下來,只聽小鳳仙問道:「你要打給誰?」 「向先生。」 「做報館的向先生?」 「是啊!」 小鳳仙不聲不響,走過去溫柔地從他手裏取過話筒,輕輕說道:「話局子裏有人在偷聽你的電話。」 這一說提醒了蔡鍔,驚出一身冷汗,差點做出一件惹火燒身的蠢事來! 「你找他幹什麼?」小鳳仙問。 這就不必細說了。「回頭跟你談。」他說,「你先睡吧。」 「你還要幹什麼?寫信?」 「不,」他搖搖頭笑道,「正好相反,我要燒信。」 說著,便將那些電報底稿,投入火爐,燒毀了又拿鐵箸撥一撥,將紙灰攪得稀爛,才算放心。 這一夜的蔡鍔,精神異常,苦悶與亢奮交織,以致通宵不眠。小鳳仙放心不下,一直在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中,幾次催他上床,他總是口說「就來」,身子不動。 爐火漸漸低弱,而黎明時分,寒氣最重,小鳳仙披著小夾襖起身,埋怨他說:「爐子快滅了,也不續點煤!」 一面說,一面取火鉗去夾煤。蔡鍔看她凍得格格地牙齒打戰,不免憐惜,捏著她的手臂說:「快上床去!」 「我不去!」她有點負氣,「陪你受凍。」 雖說是氣話,但卻是糟糠之妻的情致。蔡鍔不免動心,而且內愧——他以身許國,不願將一片雄心壯志消磨在兒女私情中,所以平日常持戒心。少年跟他老師梁啟超受業,讀到後漢書《襄楷傳》,說「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曾掩卷深思,頗有心得。世間事事物物,只要相處日久,必生感情,便成牽纏。唯有大英雄才能不受羈勒,自作主張。他以英雄自許,所以對小鳳仙的萬斛柔情,表面敷衍,內心視若無事。直到此刻,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桑下三宿,不過片面的留戀不捨,桑樹並不領情,而活生生的人,火辣辣的情,怎麼樣也不能拿桑樹一例看待。 「你想了一夜的心事了。」小鳳仙見他沉思不語,不免又生怨懟,「莫非一點兒都不想想我?」 「誰說的?」蔡鍔接口答道,「我此刻一顆心都在你身上。」 「哼!」小鳳仙冷笑,「這碗米湯雖濃,可惜有點兒餿了,不中吃。」 蔡鍔笑了。「這個比喻倒也妙。」他說,「不過我倒無意灌米湯,只覺得——」 她等了一下,沒有下文,便抬眼問道:「怎麼不說下去?」 「說也無用。」他歎口氣,「唉!反正負心是負定了。」 「你的話我不懂。說明白點兒。」 「說不明白,反正我對你不起。」 小鳳仙不響,把爐子通旺了,烤一烤手,然後走向窗前,摸一摸用煤油爐子文火燉著的紅棗蓮芯薏米粥,扭頭問道:「餓了吧?」 其實不餓,只是為了不忍辜負她的意思,他點頭說:「有一點。」 「喝碗粥睡吧!逞強糟蹋自己的身子,沒有甚麼好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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