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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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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出於這樣怨責的口氣,越令人迴腸盪氣,蔡鍔平時不甚愛惜自己的身體,睡得遲,起得早,甚至通宵不寐,或者劇談,或者豪飲,或者構思治事,往往不知東方之既白。此時聽了小鳳仙的話,聯想到史書上說諸葛武侯的話:「食少事煩,其能久乎?」不覺悚然心驚。 「這是我的毛病,我一定要改。」 不但說,而且馬上就做。首先就披上一件絲棉袍,而且順手取了一件狐皮斗篷,替正在盛薏米粥的小鳳仙披在身上。 總算做了件可人意的事。小鳳仙扭回頭來愉悅地笑著,那雙明亮的眼,因為閃耀欣喜的光芒,更顯得美了。 「阿鳳,」他說,「我想問你句話,你要老實告訴我。」 「當然囉。」小鳳仙很快地答說,「我什麼時候沒有跟你說過老實話?」 「是的,是的。不過這一次更要老實。」 看樣子是有很要緊的話說。小鳳仙賦性沉著,「來,」她將薏米粥放在桌上,拉開椅子,推著他說,「一面吃,一面談,慢慢兒來。」 這一頓挫,蔡鍔倒又變了主意,不想說,實在也是不忍說了。 「說呀!」 不說會引起她的疑慮不快,只有改一句。原來想問她:倘或他遭遇不幸,她會如何?這時卻是這樣問說:「你有多少賬?」 原來是有意替自己贖身!小鳳仙驚喜之餘,不免困惑。這又何用特別叮囑,要說老實話?細想一想,懂了他的意思,必是他以為自己知道他的境況不好,會故意少說。那又錯了!該當要多少錢才能「摘牌子」出火坑,少一個銅子也不行,自然得說實話。 「我沒有算過,總得要萬把塊錢。」她說,「不過我的首飾也值七八千。」 「萬把塊錢我還拿得出來——」 「不!」小鳳仙突然打斷他的話說,「這件事得要擱一擱再說。」 蔡鍔本無意將她藏諸金屋,說那句話,另有用意。不過小鳳仙似乎不願從良,卻不免詫異,因而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不是我不願意。跟你說老實話,從我們認識的第二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了,除非——」說到這裏,她突然頓住,用手摸著臉,似乎自覺臉發燙似的。 她的臉確是在發燙,因為發覺自己幾乎失言,羞愧不安——她本來想說:除非你死了,我下嫁別人。話到口邊,便嚥了回去,隱隱然覺得是個不祥之兆。 「我是為你。」她定定神說,「不要讓報上說你壞話。」 「什麼壞話?」 「罵你沒有良心!」小鳳仙說,「太太離了婚,一個贍養費都沒有,倒有上萬的現大洋來替我還賬。你想想,人家會怎麼說你?」 蔡鍔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是感動,一方面是遺憾。而此遺憾是無法明說的,為了讓袁世凱和他的走狗有一個「蔡松坡醇酒婦人」的印象,他倒是情願為報紙製造新聞,讓社會唾罵他薄倖的。 「怎麼?」小鳳仙見他毫無表示,不免奇怪,「你說我的話不對?」 「怎麼不對?太對了!你愛惜我的名譽,我豈有不知好歹的道理。」蔡鍔緊接著又說,「既然如此,我們的事,只好先擱一擱。不過,錢,我可以先給你。我明天就去立個摺子,交給你收著。」 「你收著不是一樣。」 「我怕我胡亂花掉。」 「也好。」 於是雙雙攜入羅帳,一覺睡到午後才起來。蔡鍔坐車到經界局,將庶務找了來,問他的私人存款。 「還有兩萬多,確數要查了來報告。」 「不必。只要還有錢就行了。請你替我都提出來。」 「是。」庶務問道,「督辦是不是帶了上天津?打成匯票,也是一樣。」 蔡鍔心中一動,細想了想不妥。他的錢存在交通銀行,在梁士詒控制之下,說不定存款進出數目,都在稽查。 一下子提空了,不就是打算溜的表示嗎? 不妥,不妥!打草驚蛇太不智!他這樣在心中自語,隨即改了主意:「不必了,不必再提了。你看公款有多少,能不能先湊一萬給我?」 庶務莫名其妙,自己有錢不用,要借公款。他心裏在想,反正督辦的命令,而且他的存款連圖章都在自己手裏,眼前也不怕他虧空,所以滿口答應,當時就提了一萬現款,送到他辦公室裏。 於是蔡鍔攜著這筆現款,又回到小鳳仙那裏,交代清楚,還未談到別事,電話鈴響了,蔡鍔隨手拿起來聽,只聽對方用一種裝出來的蒼老的聲音說:「找小鳳仙說話。」 語聲不但老氣橫秋,而且近乎無禮。蔡鍔懶得搭理,將話筒送了給小鳳仙。 「喂,那一位?」她問。 「是鳳姐嗎?」對方問道,「我的聲音聽不聽得出來?」 他一喊「鳳姐」,小鳳仙就聽出來了,是金雲麓,他跟著小桃紅叫她「鳳姐」,頓時驚喜交集。 「小金!你到那裏去了?我正要找你,有話要跟你當面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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