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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照楊度的看法,袁寒雲寵辱不驚,瀟灑之至。袁世凱做了皇帝,他做個現成的皇子,真所謂「富貴閒人」,是天地間第一等的福氣。

  這番說法在蔡鍔聽來,頗有新奇之感——議論並不新,奇的是出於楊度之口。他一向接近袁克定,談起來不是政治制度就是帝王之學。袁寒雲那種風流自賞的高等紈絝作風,一向為他所輕視,不想如今大有豔羨之意,其故就可思了。

  「走吧!」蔡鍔聲色不露,「上便宜坊去聽你的高論。」

  便宜坊專賣燒鴨,鴨子的餵養有特殊的方法,用麵粉拌硫磺,搓成長條,拉長了鴨脖子,硬往嘴裏塞,一面塞,一面在脖子上往下抹,幫鴨子下嚥。塞飽了攆著鴨子不停地走,讓它消化,但決不讓它喝水。這樣一日三次,要不多久,就長得肥碩無比,稱為「填鴨」。

  「兩個人吃一隻填鴨,那有這麼好的胃口?」楊度提議,「不如到致美齋吃『四做魚』去。」

  「也好。」蔡鍔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一輛汽車到了致美齋,進門就遇見一個姓胡的熟人,是外交部的機要秘書,人極風趣,便相邀在一起小敘。

  蔡鍔是主人,一坐下便要紙筆,先「叫條子」後點菜,致美齋以魚出名,跑堂的拎了一條兩斤多重的鯉魚請示吃法。

  「四做魚」就是一魚四吃,魚子稱為「萬魚」,照例紅燒,此外的吃法就有研究了。

  「頭尾也是紅燒吧!」楊度吩咐。

  「是!紅燒。你老!」跑堂的是河南人,口中離不了「你老」這個尊稱。

  「醬炙中段。」楊度又說,「餘下的醋溜。」

  「是!醋溜。你老。」跑堂的將魚舉了起來,「摔死——」

  「慢、慢!」胡秘書搶著說道,「已經『紅燒你老』、『醋溜你老』,不能再『摔死你老』了!」

  蔡鍔和楊度一齊大笑。「真會說笑話!你老。」跑堂的也窘笑著,不再表演這個「驗明正身,現摔活魚」的節目了。

  「現在開開河南人的玩笑還不要緊。」胡秘書說,「過一陣子就不能這麼肆無忌憚了。」

  這話的意思是,河南將出皇帝,項城成為龍興之地,河南人都是皇帝的同鄉,須當格外尊重。

  「不過,晰子,」胡秘書收斂笑容,正一色說道,「我說句話,你別生氣;河南人中,亦頗有不以『更上層樓』之舉為然的。」

  不以袁世凱稱帝為然,也就是不以籌安會的舉動為然。所以胡秘書要先打招呼。楊度倒是有修養,聲色不動地答道:「見仁見智,各是其是。立憲政治之下,各人都有表示意見的自由。某雖不才,這點瞭解是有的。」

  話雖如此,同桌飲酒,意見鑿枘,總是件殺風景的事。所以做主人的蔡鍔把話扯了開去:「外交部最近有什麼消息?」

  「陸欣老要升官了,兩位總知道?」

  這個消息,楊度知道,蔡鍔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問。

  「徐菊老稱病辭職,陸欣老以外交總長兼攝國務卿。」楊度代為說明,「明令就在這一兩天發表。」

  「這就是項城的手段,五國交涉,全虧陸欣老全力阻擋,所以有這樣一番提拔。」胡秘書又說,「外交團對中國政局的關切,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楊度對這句話很注意,隨即問道:「為什麼?」

  「革命黨在南邊的勢力還很大。鄭妝成被刺,就是給顏色看!外交團每天有南邊來的電報,深知其危,所以一直勸告中國政府,不可以輕舉妄動。憑心而論,這是忠告。但是——」胡秘書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將他前後的話參照來看,這欲言又止,是有批評外交總長陸徵祥的話,不便出口。楊度便問:「曹潤田呢?他的態度可曾改變?」

  胡秘書沒有直接的答覆,只談了外交次長曹汝霖的一件近事。

  曹老太爺花甲之慶,袁世凱送了一份重禮,一方匾額,題了四個字:「松蔭常濃」,一柄三鑲如意,一桌銀器,另外三千元「彩舞之敬」。

  事後,曹汝霖進公府道謝。因為在座別無他人,所以曹汝霖談到帝制問題。「此事外界議論不一。」他說,「愚見以為為時還早,所以有人以為我反對帝制。我受大總統的知遇極深,何能反對。但有所見而保持沉默,亦非盡忠之道。」

  「是啊!潤田,」袁世凱很懇切地說,「這才是愛我!你也知道的,我不是拒諫的人。」

  「是!我所顧慮的是時間問題。雖有智慧,不如待時。現在民黨的潛勢力還在。歐戰正酣,各國無暇東顧。尤其是日本的態度最可慮,二十一條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解決,日本野心未達,難保不別生枝節。」曹汝霖緊接著又說,「只看五國勸告,都由日本公使代表發言,大總統就可以想見其中的道理了。」

  說到這裏,曹汝霖停了下來,看袁世凱的反應。他沒有開口,只是表情上仿佛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似地。

  於是曹汝霖接下來說:「我的意思,現在應該宣佈參加歐戰,跟協約國站在一邊,即使不派兵,援助物資也是一樣,桐油、鎢沙,都是很重要的軍需品。這樣到了歐戰結束,外無閑言,內亦團結,自然水到渠成。所謂天與人歸,目前尚非其時。」

  袁世凱仍舊不響,雙眼眨得很厲害,好半晌才說:「我本來沒有這個意思,你看歷代皇朝,有幾個是得好結果的?就算我自己年老不足惜,難道也不為子孫著想?外交界有人問到這話,你應當替我辯白。」

  曹汝霖聽他這樣表示,自然欣慰,連連說道:「大總統這樣明見,真是國家之福。」

  辭出春藕齋,遇見帝制派的要角周自齊。曹汝霖便很興奮地將袁世凱的話,都說了給他聽,同時勸周自齊不可「逢君之惡」。

  周自齊笑了。「潤田,你真忠厚。」他說,「但願如此!」

  話中有諷刺之意,曹汝霖自然聽得出來。回到家將袁世凱的話又細細體味了一會,認為他對於稱帝一事,雖已動心,但還在考慮之中,所以不肯承認。既然如此,猶可挽回,想另外再找個機會,切切實實地動以利害,勸他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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