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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另一個招呼,他可不能不理了。這個人就是郭世五下面,關於公府演戲的管事,名叫王幼卿,也是科班出身,卻投入北洋,穿上了軍服,從前清直隸總督衙門到如今的公府,一直替袁世凱幹著這項差使,很摟了幾個錢,而且是余叔岩的乾爹。

  「譚老闆!辛苦你了。」

  「沒有什麼!」譚鑫培答道,「江提督請我坐汽車,還派馬弁保護,很出了一陣風頭。」

  他的牢騷,王幼卿裝作不懂,笑笑說道:「既然你老請來了,咱們談公事吧!上頭的意思,《新安天會》非煩你不可。」

  「我不會。猴子戲該找楊小樓才是。」

  「不是武生戲。喏,」王幼卿取起一冊裝滿得極精緻的戲本子說,「你先請過目。」

  「不!」譚鑫培雙手往外一推,「我看不懂。」

  這樣點水潑不進去的神態,未免令王幼卿難堪。余叔岩便踏上兩步,拿背遮著譚鑫培的臉,陪笑向王幼卿說道:「乾爹,我看煩別人吧!那天皇上不是提起我師父的《賣馬》嗎?我看就煩我師父這一出,乾爹你看呢?」

  「秦瓊賣馬」也是譚鑫培輕易不肯一露的「絕活」,王幼卿心想,有這齣戲唱壓軸,面子也夠了,便點點頭:「譚老闆,你就賞我一個臉吧!」

  譚鑫培估量自己敵不過王幼卿,知趣為妙,倒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多謝,多謝!」王幼卿回頭吩咐余叔岩:「你寫下來,你師父『秦瓊賣馬,准帶舞鐧』。」

  「是!」余叔岩看了看譚鑫培,見他揚著臉微微冷笑,但未發話,便提筆記了下來。

  「譚老闆!」王幼卿說道,「這一次戲份不同,上頭交待,特賞二百元。」

  「要磕頭謝賞不要?」

  「不用。說一聲兒就可以了。」

  「噢!」譚鑫培點點頭,意思是尚須磕頭謝賞,他還不想要那兩百元。

  §十二

  陰曆八月二十是袁世凱壽誕正日,新華門前冠蓋雲集,將星閃耀。總司招待的是兩個人,文的歸內務總長朱啟鈐,武的歸鎮安上將軍段芝貴,其中的特客,當然是副總統黎元洪。

  居仁堂中,鋪設了壽堂,但壽星不曾出現,只由袁克定率領諸弟答禮。袁世凱直到《新安天會》快上場時,方始出臨,陪著黎元洪坐在正中第一排看戲——這齣戲譚鑫培不肯演,孫菊仙更不肯演,最後找到劉鴻聲,認為這是邀恩得寵的大好良機,欣然承諾,連夜「鑽鍋」,起勁得很。

  當時便有班名士勸他:「這齣戲不成玩意,你正聲名日上的時候,怎麼能自己砸自己?再說,人家當了大總統還不知足,想當皇帝;當皇帝不說,何苦又平空糟蹋手創民國的偉人?梨園這一行最講義氣是非,你想想這公平嗎?我不是嚇你,你別看革命党一時失敗了,在南方的勢力還大得很。縱然那位偉人不會計較這些不值識者一笑的把戲,他下面的人就難說了。你將來還想不想到南邊去唱戲?如果你不打算賣斷上海這個碼頭,我勸你回絕了的好。」

  這番話說得劉鴻聲一團高興,拋入東洋大海。想想自己確是大錯特錯,但要回絕是不可能的事,只得硬著頭皮登臺。

  戲中的情節,套自《安天會》,大意是說:孫悟空大鬧天宮以後,逃回水簾洞,為天兵天將所包圍。孫悟空一筋斗雲逃往東勝神洲,「擾亂」中華古國,號稱「天運大聖仙府逸人」。

  劉鴻聲扮的「仙府逸人」,頭戴平天冠,身穿九龍袍,八字鬍子,兩角上卷,形狀雖怪,看的人卻並不笑,有的搖頭,有的沉著臉,心裡都在鄙薄帝制派和劉鴻聲。

  帝制派麻木不仁,劉鴻聲卻良心未死,見此光景,自覺無趣,但人在臺上,身不由己,只好「照本宣科」,敷衍著唱。

  到了「開打」之時,出來兩名將官,一個叫「黃風大王」,一看扮相便知道是黃興,另一個先鋒官,是白袍小將,頭戴李花,面片俊秀,隱射的是二次革命時期的江西都督李烈鈞。這場戲相當熱鬧,看到黃克強、李烈鈞落敗而走,袁世凱十分得意,但美中不足的是,劉鴻聲穿的那件龍袍,舊得不成樣子,便招招手將郭世五喚到面前問道:「張廣建進的那件龍袍呢?」

  「皇上面諭:不合用。已經收在庫裡了。」

  張廣建是甘肅巡按使,為了媚袁勸進,特別制了一件龍袍進獻,繡的是九條行龍,蜿蜒全身。袁世凱嫌它氣散而不聚,授意張廣建改進九團團龍袍。原來那件龍袍當然沒有收回之理,存庫成了廢物。袁世凱此時想到了一個用處。

  「拿那件袍子,賞給劉鴻聲。」

  郭世五奉命唯謹,立刻派人將那件龍袍取來,送到後臺。劉鴻聲正要卸裝,打開「御賜」的物件一看,大感意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

  「這,這該怎麼著?」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該謝恩吧?」

  「當然囉!」郭世五為他出主意,「你就穿上這件龍袍,在臺上磕頭好了。」

  於是劉鴻聲重戴平天冠,換穿新龍袍,照樣也是四龍套導引,在「小開門」的牌子聲中,重新出場,望台下向袁世凱磕頭謝恩。

  這是從未有過的「奇觀」,有人大笑,有人拍手。就在這行同兒戲的氣氛中,袁世凱起身離座了。

  段芝貴心血來潮,走到黎元洪身邊問道:「副總統,你看這齣戲唱得好不好?」

  黎元洪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我全不懂。不知唱的是啥戲?」

  「副總統不懂戲,劉鴻聲扮的是誰,副總統應該認得。」

  「我耳聾眼瞎,教我如何看得見、認得出?」

  段芝貴碰了個釘子,訕訕地好不得勁,悄悄退到一邊。黎元洪望著他的背影,微微冷笑,隨即也起身走了。

  「副總統,」朱啟鈐留他看戲,「老譚的《賣馬》快上了。副總統捧捧貴同鄉的場,也該聽了《賣馬》再去啊!」

  「不囉!」黎元洪說,「秦瓊賣馬,英雄末路,看了心裡難過。不如不看他。」

  走了一個黎元洪,卻來了更多的賓客,都是震于譚鑫培的盛名,特為來聽這出《賣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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