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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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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接過來一看,提筆將「本大總統」四個字勾掉,改自稱為「予」。張一麟在旁邊看著倒抽一口冷氣,看起來就快要稱「朕」了。 第二天北京所有報紙,都多賣了幾百份,鄭汝成被刺固然是大消息,大總統封侯更是奇聞。北京是「天子腳下」,老百姓對觀望政治氣色,一向擅長,都能從這件奇聞中看到袁世凱心裏,封五等爵,稱「予」,都是決心稱帝的鮮明表示。 因此,那一陣子自總長參政,下到細井小民,無不在談:袁世凱快做皇帝了!當然人前是一套,背後又是一套,只要是熟人相敘,談到這事上頭,都出以皮裏陽秋的態度——對於鄭汝成的追封侯爵,談得最多,而且有個看法,為人普遍所接受:袁世凱第一次封爵就封到死人頭上,是不祥之兆。 在銓敘局不但認為不祥,而且頗傷腦筋,因為大總統封爵,「依法無據」,不知應該如何處理。迫不得已,只好給政事堂上了一個呈文:「封爵條例未經頒佈,無所遵循,應否飭法制局迅速編訂此項封爵條例,公佈施行,抑或比照前清各項世爵辦理?呈請核示。」 這時的國務卿徐世昌,已經請假出京,在天津「養病」。左丞楊士琦,不屑過問政事堂的日常事務,而右丞錢能訓又是作不得主的人,只好據情轉呈大總統。袁世凱批了個「應暫比照前清各項世爵辦理。」於是蓋用「中華民國印」的「一等彰威侯」的冊書,方能製成,在為鄭汝成所開的追悼會中,高供靈前,使得弔客無不注目。 追悼會上,袁世凱特派楊士琦「賜祭」,有祭文,還有輓聯——是袁世凱的親筆:「出師竟喪岑彭,銜悲千古;願天再生吉甫,佐治四方。」此外最引人注意的是楊度的一副輓聯:「男兒報國爭先死,聖主開基第一功。」公然表示,袁世凱要做開國之君主。 就為「佐治四方」、「聖主開基」這些字樣太無忌憚,天津的益世報有個署名「陸哀」的讀者,做了一副對聯,大表反感:「時無光武,安有岑彭,其曹孟德之典韋乎,刺客亦英雄,捨命前來盜畫戟。君非周宣,何生吉甫,直趙匡胤之鄭恩耳,孤王休痛苦,殺身寧異斬黃袍。」有人猜測這副對聯可能出於羅癭的手筆,因為上聯《戰宛城》、下聯《斬黃袍》,用了兩個京戲的典故,可知這「陸哀」是個懂戲的能文之士,頗像羅癭公。 這個追悼會,中西合參,有西式的獻花圈,也有中式的和尚念經,請來主持佛事的高僧,就是孫毓筠倡議,奉迎到京來說法的安慶迎江寺方丈月霞和寧波觀宗寺方丈諦閑。他們未曾點化在世的頑石,先來超度一身被打得蜂窩似的冤鬼鄭汝成。 這天的追悼會中,「六君子」亦都在場。楊度因為籌安會那篇文章,自己把題目定得小了,結果像一篇序文,只為梁士詒的請願聯合會做了一番介紹,洋洋灑灑的一篇正文,無從插手,而且不得不宣告「功成身退」,將籌安會改為「憲政協進會」,因而神情落寞,與孫毓筠的興致勃勃,大異其趣。 「松坡,」他逢人便勸聽高僧說法,對蔡鍔亦是如此,「千載良機,不可錯過。你是大智慧人,只是自古名將,總不免殺業過重,你一定要來聽這兩位大和尚講經。後天下午兩點開示,在順治門大街,江西會館。」說著便塞了一張傳單過來。 傳單上印著月霞和諦閑的經歷,蔡鍔看了一下,隨手塞入口袋。到了胡同裏,為小鳳仙發現,大感興趣,特別是對月霞,因為他是湖北黃岡人。黃岡、黃陂,合稱「二黃」,算是同鄉,該當去敬禮一番。 到了那天,小鳳仙淡妝素服,隨著蔡鍔一起到了江西會館。這是京師很有名的會館,戲臺尤其宏偉,所以凡是場面闊綽的喜慶壽誕,常要借江西會館。這時諦閑已經講完,月霞尚未升座,正是休息的時候,香煙繚繞之中,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談。知名之士不少,跟蔡鍔相熟的,少不得都要跟小鳳仙扯上兩句。有的拿他倆打趣,說名將名妓,相攜來聽名僧說法,是件殊不可言的事。 不久,執事來請入座,人聲靜了下來。戲臺上高設法座,月霞步履安詳地踏了出來,頂禮三寶,開示《楞嚴經》的欲念一章。 「萬事起於欲,萬事亦敗於欲!」寬大聲宏的湖北話,一開頭便如獅子吼,「至人無欲,能通佛路。達人去欲,可獲厚福。常人多欲,自尋煩惱。」 接下來便大講何以多欲便是煩惱?引當日波斯國王征服鄰近諸國,身為皇帝,而仍舊窮兵黷武,幾乎要造全世界的反。一旦事敗,內憂相繼而起,終於身亡國破的故事作譬喻,勸人要去欲,要知足。 「諸位請看,雖說『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趕科場的,到底要比辭官多得多。一旦春風得意做了官,卻又嫌官小,要做宰相。做了宰相,要做皇帝。做了皇帝,還不知足,要求仙尋佛,長生不老。真是天道盈虧有定,人生欲念無窮!」 講到這裏,原本應該清靜的道場,起了騷動——連小鳳仙都覺得月霞的開示,別有意味。「怎麼?」她推了蔡鍔一下,輕聲說,「好像是在罵袁大總統。」 「別瞎說!」蔡鍔趕緊用肘彎撞了她一下,同時努一努嘴,示意她看右面。 右面是段芝貴正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一隻手拿著軍帽,並不往頭上戴,只往另一隻手上使勁地拍,仿佛是撣灰的動作,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完全是在發洩怒氣。 等到離了座位,側身急步而行,那股「拂袖而去」的勁兒,發揮得十足。這一下,急壞了主持人孫毓筠,深怕段芝貴發「督軍脾氣」,指著月霞來句「媽特皮」,佛頭著糞,弄得大家不得下場,所以趕緊佝僂著身子,亦步亦趨地跟著段芝貴身後,同時用一半安撫、一半求情的語聲,不斷輕聲喊道:「香岩,香岩!」 段芝貴不理他,但沒有當場開口發作,實在已算很有涵養,也很買主人的面子了。等出了道場,走到院子裏,他可忍不住了,尤其是袁乃寬等人,紛紛響應,跟踵而出,越發使段芝貴覺得非有嚴正的表示不可。 「這個老禿,可惡之極!說他媽的什麼法?簡直是大逆不道。少侯,」他說,「你要我捐一千,我捐兩千,總算敬重你說的什麼『高僧』了吧?誰知道是這麼回事!」 孫毓筠無可解釋,只能這樣勸解:「香岩,香岩,你別生氣。」 「天下十八省,不知多少和尚,千揀萬選,挑了他來,誰知不識抬舉!難怪香岩生氣。」袁乃寬的態度比段芝貴還要憤慨,沉著臉,「這個法不能再說了!再說要出事。」 孫毓筠聽這話嚇一大跳。「你,你們別亂來!」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亂來可以。」段芝貴說,「不准再說什麼法,講什麼經。走他們的清秋大路!」 「這不可以一概而論。」孫毓筠不能不爭,「諦閑法師,並沒有罪過。」 「那——」段芝貴總算讓步了,「叫湖北老禿就走。」 孫毓筠答應是答應了,但這話跟月霞說不出口。拖了兩天,接到一個朋友的警告,說段芝貴跟袁乃寬要採取激烈手段了。 孫毓筠既擔心、又煩惱,隨即問說:「是什麼激烈的手段?」 「已經跟步軍統領衙門說好了,派人在前門車站守著。抓住和尚往軍警執法處送,要辦他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 這話決不會假。來作警告的人,跟步軍統領江朝宗頗有淵源,可以猜想得到消息是來自「靈通」方面。江朝宗是什麼人不願、也不敢得罪的人,但抓到軍警執法處就凶多吉少了。因而孫毓筠越發焦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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