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小鳳仙 | 上頁 下頁
五二


  那是光緒二十年前的話。有三十年的火候加下去,譚鑫培這出《賣馬》,唱得越發出神入化。而這天的心境,又跟往時唱這齣戲不同。以伶界的「大王」,受制於骯髒小人。回想袁世凱五十歲生日那年,在錫拉胡同本宅的堂會,也有自己的戲。剛剛出臺,還未走到「九龍口」,只見軍機大臣那桐站起來,遙遙一揖,滿堂賓客,無不動容。想當年看今日,跟秦瓊困在天堂州下,有何不同?

  就因為這一番感觸,越發瞭解劇中人的心境,一段「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唱得淒涼無比,真能令人掉淚。加以蕭長華深知他的情懷,格外冒上,將店主東那副勢利小人的嘴臉,模擬得活龍活現。這樣一逼,更逼出譚鑫培的好戲來,珠聯璧合,精彩紛呈,比那天跟田桂鳳合演《坐樓殺惜》,更能令人傾倒。

  ***

  這一夜的堂會,唱到清晨三點鐘方罷。完了戲的不能走,說郭處長有話交代,必須等著。孫菊仙年紀大了,不耐枯坐,而且他原就不願來唱這場堂會,見此光景,更為不悅,憋著一肚子氣,只待發作。

  戲完了吃宵夜,吃到一半,郭世五來了,後面跟著兩位衛兵,拿竹杆抬了一個極沉的麻袋,往地上一擺,碰出金石之音,才知道裏面裝的是現大洋。

  「皇上放賞,不分角兒大小,一律每人兩百元。」

  接著,解開麻袋,衛兵數著銀光閃亮的「袁大頭」,每人兩百個。當然高興的居多,但也有人默默不語,接了銀元就走。

  等郭世五發賞完畢,孫菊仙忍不住了:「我自內廷奉老佛爺以來,眼中只見過銀兩,未見過銀元。做了皇帝就闊了,不分大小,一賞兩百元。真正暴發戶小子,不值一笑!」

  「老爺子,老爺子,」他的跟包臉都嚇黃了,「你就少說一句吧!」

  孫菊仙卻不管這些,還在發倔脾氣。他是天津衛的「老鄉親」,嗓門特大,後臺都以為他在跟誰吵架,紛紛圍了攏來。跟包的真怕惹禍,匆匆收拾箱籠,扶著他趕緊離了後臺。孫菊仙一口氣不出,沿路丟洋錢,跟包勸他不聽,賭氣不理,就這樣,未到新華門,兩百銀元,丟得光光,回到家得意地說:「『袁大頭』人頭落地了!」

  ***

  袁家「喜事重重」,袁世凱做過生日,接著便要忙另一場喜事了——袁克權完婚,吉期挑的是陰曆九月十九日。

  袁克權行五,弟兄之中以他最得父親的鍾愛,因為袁世凱認為老五像他。照袁世凱對陳宧的暗示,將來皇位「傳賢不傳長」,屬意的就是老五。

  也就因為如此,袁家諸子中對帝制最關切、最起勁的,除了克定就是他,特為在琉璃廠松華齋紙店,印了一批彩箋,下有「五皇子言」的字樣,所以琉璃廠幾乎人人知道,袁大總統就要做皇帝了。

  由於傳說太盛,一直在冷靜觀察的使節團,終於採取了行動。就在楊度的籌安會,因為「功成身退」改名為「憲政協進會」的這一天,日本公使小幡酉吉、英國公使朱爾典、俄國公使庫朋斯基,約齊了去見外交總長陸徵祥。

  「陸總長!」日本公使小幡,代表使團發言,開門見山地說,「袁總統準備恢復帝制一舉,默察貴國的現狀,恐有危險事件發生。現在歐戰正在緊張階段,協約國方面一致的希望,是保持東亞局勢的安定。請袁總統顧念大局,保持現狀,將改變國體的計畫,暫時擱置。」

  一聽這話,陸徵祥大起反感,認為使節團是干涉中國內政。同時他也知道許多內幕,英國公使朱爾典便是贊成帝制的。就是日本,軍部的意見亦跟政客不一致,軍部也是贊成帝制的。由此看來,小幡的話有多少價值,大成疑問。

  當然,他不能率直回答,反問一句:「照貴公使看,會有什麼『危險事件發生』?」

  「貴國各省會有人起來以武力反對。」

  「這一層請放心。敝國政府的實力,足以控制全局,決不會有戰亂發生。」

  小幡說不下去了,只能答一句:「請再慎重考慮我們的勸告。」

  使節團雖碰了個釘子,但並不死心。過了幾天,二次來見陸徵祥,除原來的三個公使以外,還加上法國公使康悌,他是確有所知的——駐上海的法國總領事,經常有報告給他,所反映的是真實的中國民意,革命黨辛苦締造了民國,從此縣官不敢打老百姓的屁股,老百姓見了縣官也不用磕頭,這是千古未有的好事,如何肯教袁世凱輕易把它毀掉?因此,傾心革命黨的,不知凡幾。內地還有官吏在上,不免顧忌;在租界裏,民氣升沉,灼然可見。照康悌的瞭解,二次革命雖未成功,但革命黨的勢力,決不可輕侮,因為有廣大民心的支持,一夕之間可以用星星之火燎原。如果袁世凱一意孤行,必然會激起強烈的反應,導致他無法妥協的混亂。這與他的「護僑」的使命,全不相符合,因而加入使節團,同聲勸告。

  然而陸徵祥卻全然不能瞭解列強公使也有不作外交詞令,具有「心所謂危,不敢不言」的誠意的時候,所以鬧得不歡而散。

  「袁總統迭次發表的聲明,官式的、私下的,都表示對於恢復帝制,不願匆遽行事,同時等於已允諾維持貴國國境內的治安,不致擾及僑民。這樣很好,但願貴國政府能有支持其諾言的實力。日本及其他三國,決定採取監視的態度。」

  「你的話已越出了外交的範圍,成為干涉他國的內政!」陸征祥很鄭重地說,「希望各國公使尊重中國的主權。」

  康悌想有所陳述,還在打腹稿之時,只見小幡已領頭退出,只好也跟著一起走。

  過了一個星期,上海發生了一件大事。革命黨的勢與力,決不是輕易就會被打倒的,在這件大事上,得到了充分證明。

  ***

  辛亥起義,始於武昌的槍聲,山東繼起回應,花樣最多。山東諮議局局長丁世嶧,特行召集臨時會議,向清廷提出八個條件,倘無滿意答覆,當即宣佈獨立——當然不可能得到什麼滿意的答覆,於是革命黨人組織了一個保安會,推舉孫寶琦為山東都督。孫寶琦是浙江大儒孫詒經的兒子,也是袁世凱的兒女親家。

  由於孫寶琦的翻復,取消獨立,革命黨便向煙台方面發展,由胡瑛當都督,宣佈山東獨立。在濟南接替孫寶琦的袁派鷹犬張廣建,便也搞成假獨立的局面,同樣自稱都督,鬧成了雙包案。

  鄭汝成便是當時駐煙台的警衛隊統帶,一看革命聲勢浩大,與徐世昌的胞弟,登萊青道徐世光,一起棄城逃回北方。他是天津人,北洋水師出身,也是袁世凱的嫡系,二次革命初起,袁世凱因為鄭汝成曾列名同盟會,對革命黨的情形,頗有瞭解,所以派他以「總執法官」的名義,率領海軍三營,乘「應瑞」、「肇和」等兵艦,開到上海。

  上海的革命工作,由陳英士領導,決定首先攻取設在高昌廟,有小型船塢,且能生產軍火的製造局。但是鄭汝成亦以保護製造局為首要重任,大部分的兵艦都停泊在附近的海面上,由艦上發炮,以優勢的火力壓制,所以革命黨血戰七晝夜,未能得手。

  二次革命失敗,袁世凱論功行賞,認為鄭汝成是能寄以腹心的股肱之任,因而將他擢升為海軍上將,任命為特設的「上海鎮守使」,就以製造局為鎮守府。鄭汝成也確有才幹,凡所表現,無不深得袁世凱的激賞,視為「東南柱石」,與陳宧被視為「西南柱石」一樣。袁世凱敢於冒天下之大不匙,進行帝制,就因為自恃有鄭、陳二人,不怕任何人用武力來反對的緣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