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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你沉住氣!一切有我,不要怕!」蔡鍔用他那壯健有力的手臂,扶住他妻子的瘦削的肩,安慰著說,「總在這十天半個月之內,我一定先把你跟幾個孩子弄走。你聽我的話,好歹將這齣戲唱下來——今天,裝得好像。」他笑道,「聽你在罵,我心裡真的像有點冒火。」

  「我那裡這樣罵過人?」蔡夫人委委屈屈地說,「為了你,害我落個不賢的名聲。」

  「一時之事。有一天水落石出,誰不佩服你大賢大德。」

  「我也不要那種虛名,只要安安靜靜守著你,那怕粗茶淡飯,也是心滿意足的。」

  「我知道,我知道。」說到這裡,將蔡夫人突然一推,背臉朝著窗子,裝作很生氣的樣子。

  這是有意做作。因為瞥見窗外有個人正走了進來。此人是統率辦事處派來的勤務兵,蔡鍔疑心他是「坐探」,所以必須在他面前「唱戲」。

  蔡夫人是受過囑咐的,立刻轉身避了開去,一面走,一面咕噥:「又是陝西巷!你就死在胡同裡,永遠也別回來。」

  蔡鍔不等她的話說完,便勃然大怒地跺一跺腳,沖了出去,迎面遇見那個勤務兵,便喊住他說:「張松貴,告訴他們,把車開出來。」

  「已經開出來了。我就是來請示督辦,是進府,還是到局裡?」

  「不!」

  蔡鍔說了這一句,舉步往外,出大門,上汽車。等張松貴和另外兩名掛著盒子炮的衛兵在汽車踏板上,扒住車窗站好,司機發動引擎,他才關照到陝西巷。

  陝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要到太陽偏西,戲園子散了戲,這裡才會熱鬧,紙醉金迷,直到半夜。這時卻靜悄悄地。清吟小班的姑娘們,還正擁著恩客,高臥未起。

  八大胡同的興起,還是近二十年的事。前清的官吏禁止狎妓,但不禁「男風」,俗稱「象姑」,又稱「相公」。士大夫選歌征色,都重在那些撲朔迷離、難辨雌雄的「歌郎」。只是名為郎君,視同女身。李桂官識畢秋帆於窮途,後來畢秋帆點了狀元,李桂官就被稱為「狀元夫人」。袁子才甚至在詩中這樣說:「若教內助論功勳,合使夫人讓誥封」。以後潘祖蔭所狎昵的朱蓮芬,也是位出名的「狀元夫人」。

  到了光緒中葉,內城口袋底等處有歌妓出現,別于「相公」所托跡的戲班而言,自稱為小班。庚子八國聯軍進京,市面大亂,內城的歌妓星散,等局勢平定,漸漸集中到八大胡同——其實只有南北向的陝西巷和石頭胡同,以及東西向的韓家潭、百順胡同、皮條營和王廣福斜街,共計六處,另外胭脂胡同和萬佛寺灣兩處,早就名存實亡——小班上面又加上清吟二字,表示賣藝不賣身,流品不同,算是娼寮中等級最高的。

  清吟小班,向分南北兩幫,本來南不侵北,北不擾南,界限極嚴。但以水土的關係,北地胭脂,畢竟不同南朝金粉,因此南幫,特別是南幫中的蘇幫,地盤向北幫盤踞的東面擴展,原來北幫天下的陝西巷,現在已經平分春色。其中南幫的翹楚,就是小鳳仙。

  小鳳仙是湖北黃陂人,卻在上海墮落風塵,花名鳳雲。二次革命失敗,志士亡命,官僚得意;冠蓋京華,揮金如土。上海的名妓,紛紛北上淘金,鳳雲就是其中之一,改名小鳳仙的牌子,在賽金花當年曾張豔幟的陝西巷一掛出來,很快地就大紅大紫了。

  她的紅,不是紅在容貌,紅在氣度,這也就是能博得蔡鍔激賞的原因。小鳳仙對他亦是傾心相待,牌子雖未摘下,實際上早就沒有停眠整宿的客人,因而蔡鍔一到,可以排闥直入,毫無顧忌。

  小鳳仙剛剛起身,正在梳妝,從鏡子裡望見蔡鍔,先就回眸一笑,然後一手握著頭髮,一手拉過一張凳子,讓蔡鍔坐在妝台邊看她梳頭。

  「今天怎麼來得早?」

  「又跟我那不賢婦人淘了一場閒氣。」蔡鍔看了梳頭老媽一眼,毫不避諱地,「總有一天要出場命案!」他從馬褂口袋裡掏出一枝藍閃閃的小手槍,「克啦」一聲,將子彈拉上了膛。

  梳頭老媽嚇得臉色都變了,小鳳仙自然也是大為不安的神氣。

  不過,她還是很鎮靜地伸出手來,說了兩個字:「給我!」聲音相當堅決,帶著命令的味道。

  蔡鍔皺一皺眉:「你要這個幹什麼?」

  「你不用管。給我!」

  他遲疑了一會,終於裝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子彈原不該上膛,那是有意嚇人,真的給了小鳳仙,卻又怕走火傷人,不能放心,因而背過身去,將五粒子彈都取了下來,然後倒握著槍管,將那枝袁世凱面贈的馬牌手槍,遞了過去。

  小鳳仙已經開了梳粧檯的抽屜在等,接過手槍,放入抽屜,「克噠」一聲上了鎖。

  這一下,那梳頭老媽臉色才恢復正常。「幹嘛呀?蔡老爺!」她說,「跟誰生那麼大的氣?」

  「你別多說了。」小鳳仙拉著說,「快一點兒吧!」

  小鳳仙一面梳頭,一面跟蔡鍔說話。他似乎餘怒未息,心不在焉地,不大答理。等她梳完了頭,才說了句:「我心裡悶得很,陪我上那兒逛逛?」

  「這會兒,」小鳳仙看看鐘,「快吃午飯了,何不飯後再出去?」

  蔡鍔想了一會,點點頭:「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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