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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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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大家這樣在低聲議論之際,蔡鍔只見壽筵席上的賓客,紛紛離座,往外直奔,倒像出了什麼意外,急於走避似的。問起來才知道是譚叫天上場了。 「請吧!」蔡鍔同席隔座的老同學哈漢章向他說,「這齣戲非看不可,有老譚已經名貴了,還有當年震動九城,至今是花旦翹楚的十三旦田桂鳳。這出《坐樓殺惜》真是『人間那得幾回聞』,錯過了今天,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何以呢?」 「都上了年紀了嘛!十三旦跟老譚,早年常在一起配戲,後來生了意見,分手已久,不想今天又會在『臺上見』,不知是那位的『提調』?真正大手筆。」 蔡鍔本不好此道,聽哈漢章說得如此「名貴」,不由得也想見識一番。到了楠木廳,只見前面開宴,招待壽星的一班老友,沒有一個是在五十歲以下的。後面設著十幾排椅子,擠得水泄不通,蔡鍔跟哈漢章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兩人側著身子,共占一個座位。 這時臺上正演「坐樓」。田桂鳳當年的風頭比譚鑫培還足,一出「打面缸」演在「空城計」後面,座客沒有一個「抽籤」的。反過來,便不同了。因此,譚鑫培大感委屈。 而且田桂鳳也是恃才傲物的性格,譚鑫培架子大,他比他還大。每次配戲,譚鑫培早已扮好了坐在大衣箱上等,田桂鳳卻慢條斯理地,拿細石子磨手指甲上的煙油,可以磨半個鐘頭之久,譚鑫培拿他無可奈何。因此,兩個人的意見很深,中道分手,久不合演了。 這一次能在「臺上見」,一則是提調有手腕,動以巨利;再則是彼此都一時有興。事先約定,垂暮之年,不比盛年意氣,這一次合作,大家要客客氣氣,循規蹈矩,將這出做工戲的精微之處拿出來,為梨園後輩示範。那知一到臺上,田桂鳳先就違反了約定,坐樓耍笑時,整頓全神,將閻婆惜厭惡宋江,因為拾得了招文袋,有恃無恐、盡情惡謔的心境,描繪得淋漓盡致,「啃」得譚鑫培狼狽不堪。 於是,他乞饒了,口白中說:「我們二人有二十年的交情,須要為我留點面子才是!」 田桂鳳立即回敬,揚起一條清脆無比的嗓子答道:「誰人不知我們兩人的交情,還留什麼面子?」 臺下哄堂大笑,譚鑫培越發受氣。到了「殺惜」的時候,總算可以出氣了。照常例,宋江從靴頁子裏拔出「攮子」,衝過來,奔過去,三個回合,要了閻婆惜的命。譚鑫培是氣極了,不惜大賣氣力,要殺不殺,作出種種身段。他是武生的底子,腹笥又寬,每個身段不同,每個身段卻又都出奇地好看。臺下看客,如醉如癡,有的半天不眨眼,有的口角流涎而不自覺。真正「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 觀眾喜不可言,田桂鳳卻是苦不堪言。殺惜這場戲,以老生為主,花旦作配,所以宋江要殺不殺,閻婆惜便得盡力逃避,他踩著蹺,上了年紀腰腳也不方便,這樣疲於奔命,最後非摔倒在臺上不可。 於是田桂鳳也乞饒了,跪倒在地,合掌而拜:「求求您!你早點把我殺了吧!」 這一下,臺下的笑聲,簡直能把屋頂震飛掉。看客無不心滿意足,躊躇滿志。小鳳仙當然也不例外,回到班子裏還跟懂戲的小姐妹大談特談,深夜不休。 *** 轉眼又到了袁世凱的生日,前三天舉行家宴,闔府預祝。先是兒女磕頭,然後是孫子磕頭,到臨了一個老媽子抱著裹在錦繡繈褓中的嬰兒,一面握著他的小手向上拜,一面口中祝頌:「官官替爺爺磕頭拜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袁世凱記不得有這樣一個孩子,便問:「這孩子是誰的?」 「二爺新添的孫少爺。」 「喔!」袁世凱聽說是二房裏的,便不覺得詫異了。「知子莫若父」,袁寒雲風流自許,到處留情,不足為奇,只不知:「這孩子的娘呢?」他問。 旁邊的袁乃寬答道:「孫少爺的生母,現在住在府外,未奉皇上允許,不敢入居。」 袁乃寬是第一次稱「皇上」。袁世凱將這個尊稱咀嚼了一會,覺得果然比「大總統」夠味,心頭一喜,隨即說道:「讓孩子的生母搬進來,等我傳見。」 原是敷衍的話,不想「聖命」如此,袁乃寬大感為難。因為孩子的生母,早已下堂求去,此刻聽說在漢口高張豔幟,又那裏去找她?再說,薛麗清情願做「胡同先生」,不願做王妃,就專程到漢口去找到了,她亦不見得肯北上。 想來想去,只有找郭世五去解答這個難題。 *** 郭世五是公府最有勢力的一個人。他的官銜是「公府庶務處長」,並已內定為不久以後就要成立的「大典籌備處」的「庶務丞」。 此人原籍是出太監的河北定興。本來是個小古董商人,由長蘆鹽商後來做了袁世凱親家的何秋濤,薦入直隸總督衙門當差。他有小聰明,善於窺伺貴人顏色,但卻一直到了袁世凱罷官,方蒙賞識。 宣統登基,袁世凱被逐回老家,在彰德府北門外的洹上村大興土木,蓋了一座別墅,題名「養壽園」,就由郭世五經理其事。落成宴客,袁世凱事先親自檢點,看到新鑿的池子,不過一汪清水,遺憾地說:「可惜沒有荷花!」 郭世五不響。一退下來,即刻派人坐火車到京城附近有名的花市豐台,買了幾百盆蓮花,養在池子裏。宴客那天,池中紅白相映,荷風送爽,賓客大為欣賞,袁世凱自然得意,大大地誇讚郭世五能辦事。 等到袁世凱當了總統,郭世五當然也得意了。他那名「公府庶務處長」,比前清佩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的權柄還大。西苑營建,歸他一手料理。儀鸞殿改名居仁堂,為總統辦公廳,豐澤園改為府員辦公處,一律是洋式建築。拆下來的楠木、黃松、紅木、紫檀等等名貴木料,一律報廢,實際上是運到定興,蓋他自己的住宅去了。 郭世五名為公府庶務處長,其實也是袁家的總管,因而對袁寒雲的私生活也很瞭解,加以善於應變,所以袁乃寬要向他去問計。 「這容易的很。」郭世五輕輕鬆鬆地說,「二爺在胡同裏的相好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充數就是。」 「對!」袁乃寬寬慰之餘,反有爽然若失之感,「怎麼我就沒有想到。」 「現在想到了,快辦去吧!」郭世五又說,「不過先得問一問二爺,他中意誰就找誰,不然也是麻煩。」 「好吧,咱們一起去。」 一起到了雁翅樓,跟袁寒雲細說緣由。他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那麼,二爺願意找誰?先吩咐了好去接,接了來可就得住下來一起過日子了。是皇上傳見過的,二爺將來不要也不行。」 「這——」袁寒雲搔著頭皮說,「一時倒想不起了。」 「我報幾個名字給二爺。春芳?」 「不好。」 「秀蘭?」 「更不好!」袁寒雲大搖其頭,「脾氣太壞。肚子裏『火燭小心』,跟她一句話也不能說。」 「那就找個懂文墨的。至順堂的我憐,會得作詩——」 「算了,算了!」袁寒雲搶著說道,「那幾句歪詩,酸氣沖天,不把人熏死?」 「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陝西巷的小桃紅?」袁乃寬說,「蘇州人,小巧玲瓏,嘴又甜,皇上一定歡喜。」 袁寒雲不作聲,在回憶著跟小桃紅在一起的日子。誠如袁乃寬所說,小桃紅小巧玲瓏如香扇墜,倒可以擬作李香君。 「行了。」郭世五說,「找江提督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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