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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這也不過發牢騷而已!」朱啟鈐凡事往樂觀這方面去看,「馮華甫的關係,到底不同。再說,內有孫尚香,外有陸遜,諒他也不肯輕舉妄動。」

  孫尚香自是指周道如,陸遜卻費猜疑了,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指的淞滬鎮守使鄭汝成——此人與陳宧是袁世凱特意派出去監視東南與西南的股肱之臣。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還有個人——」張鎮芳看了楊度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楊度相當敏感,當大家還在猜張鎮芳欲語又止的原因時,他已經直言道破。「是說蔡松坡不是?」他拍著胸說,「他決無異心!」

  大家都不作聲。蔡鍔是梁啟超的學生,誰也不敢保他必無異心。於是軍警執法處長雷震春向張鎮芳使了個眼色,兩人避到一處去密談。

  「這小子!真的不可不防。」雷震春說,「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

  雷震春視蔡鍔如眼中釘,完全出於妒恨。因為袁世凱曾經表示過,北洋軍人暮氣已深,不如蔡鍔有朝氣,而雷震春卻自以為僅次於「王龍、段虎、馮狗」這「三傑」,將來要接掌北洋系的軍權,所以聽了袁世凱的話,深怕蔡鍔擋了他的青雲之路,必欲去之而後快。這時候靈機一動,特意找張鎮芳商議。

  張鎮芳字心庵,雷震春稱他:「心老!有個人來了,跟蔡松坡過從很密。你知道不知道?」

  張鎮芳搖搖頭:「他的朋友很多,我那裡想得起?你有話實說。」

  「是戴戡!」

  戴戡是剛辭職不久的貴州巡按使,跟蔡鍔的關係極深。「不過,」張鎮芳說,「他是參政,現在參政院開議,他當然要來,既然跟蔡松坡是老朋友,常在一起也是人情之常。」

  「不然!」雷震春大搖其頭,「西南雖有陳二庵在那裡,雲南、廣西兩省不可不防,電報局告訴我,蔡松坡跟雲南常有化名的電報往來,其中難保沒有花樣。」

  「這,」張鎮芳問道,「唐賡蓂不是也列名勸進的嗎?」

  「那不足為憑。這件事總是小心的好。我有個主意,心老看使得使不得?」

  接著,雷震春低聲說了他的主意。張鎮芳不以為然,但禁不住雷震春的堅持,答應替他轉告袁世凱,請示辦理。

  第二天就有了回音:「上頭交代:可以試一試。不過一定要慎重。」

  「何家呢?」

  「那沒有問題,我已經打過電話,反正只借他一個名義,又不去騷擾他們,不要緊。」

  ***

  蔡鍔住在西城棉花胡同,這天剛剛起床,只聽門口隱隱喧嘩之聲,接著便有一名滿臉黑大麻子,說天津話的下級軍官,帶著十來名弟兄,直沖了進來,口中大喊:「搜查違禁。」

  「這是蔡將軍的住宅——」

  「什麼菜將軍,飯將軍!」黑大麻子將蔡宅聽差推了一大交,「我們只知道上頭的命令。弟兄們,搜!」

  蔡鍔的副官,趕來阻止,卻讓蔡鍔攔住了。冷冷地站著,看他們翻箱倒籠搜查,聲色不動。

  蔡鍔早就料到有此一著,袁世凱的爪牙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窺探他的底蘊,所以從不在家處理函電檔。最要緊的一個密碼本,放在經界局的辦公室中,一具小保險箱是英國最新的貨色,密碼可以自加變換,而密碼本的收藏與取用,亦總是他避開任何人,親手料理。所以此時放心大膽,異常沉著。

  不過,他沒有想到,居然是出於這樣彰明較著,形如盜劫的手段!心裡只覺得袁世凱這班張牙舞爪的傢伙,可憐可笑。但是,自己雖不跟他一般見識,在旁人看來,不與計較,就是軟弱,軟弱出於情虛,因此,還得有所表示。

  打定了主意,靜觀以待。而蔡夫人卻不像他那樣有修養,受了黑大麻子那樣無理而又無禮的騷擾,遷怒到丈夫頭上,在上房裡戟指大罵,當然,罵著罵著就罵到小鳳仙頭上。

  「你讓那個狐狸精迷昏了!做了什麼貪贓枉法的事?讓人家這樣亂七八糟來搜查!你這麼不說話,你就那樣好欺侮?真正受夠了!」蔡夫人連連跺腳,咬牙切齒,「我讓你,我明天就回湖南,看你跟那個狐狸精有好日子過!」

  蔡鍔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等黑大麻子搜查了書房,一無所獲,要帶著兄弟退走時,他才開口。

  「站住!」

  蔡鍔一聲大喝,雙目棱棱地望著黑大麻子——到底是天生來的將才,不發威則已,發起威來,著實叫人害怕。黑大麻子氣焰頓時被挫了下去,「拍噠」一聲,腳跟併攏,舉手向蔡鍔行了個軍禮。

  「你是那裡的?什麼身分?」

  「我是軍警執法處的特務排排長。」

  「姓什麼?」

  「姓劉。」

  「你來幹什麼?」蔡鍔厲聲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什麼軍法?」

  「我,我不知道。我是雷大人派我來搜查違禁品的。」

  「什麼違禁品?」

  「是,是——」劉排長期期艾艾地,好半天說不上來。

  「哼!」蔡鍔冷笑一聲,「你快走!我不怕你逃,更不怕你冒充。我馬上找雷大人,你提著腦袋等吧!」

  叱退了劉排長,蔡鍔親自打電話到雷震春家,對方答說:「雷大人天亮剛睡。」

  這在蔡鍔意料之中,雷震春非到下午不起身,是他知道的,於是告訴對方說:「我是蔡督辦。等雷大人起身,給我來個電話:南局八七二。」

  放下電話,回頭一看,只見蔡夫人眼淚汪汪地站在他面前。剛才那種跳腳大罵的潑婦行徑,已找不到一點影子,黃黃的一張臉上,堆滿了憂愁、驚恐、關切、與由關切而生的怨懟。

  「怎麼得了呢?」她哽咽著說,「一步逼一步,遲早要出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教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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