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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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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是一大問題。」蔡鍔問道,「何以位置是一回事,受不受又是一回事。」 「著!」劉成禺一口乾了一杯「南酒」,放低聲音說,「聽說項城稱帝之日,預備第一道上諭就封菩薩為親王。但是,菩薩自己卻還拿不定主意。看吧,將來有好戲看呢!」 「菩薩相信饒老夫子,他的意見如何?」蔡鍔問道,「聽說他跟夏壽康很接近。」 平政院長夏壽康是帝制派,饒漢祥跟他接近,當然也是攀龍附鳳很起勁的一個。劉成禺對黎元洪左右的內幕很熟悉,只是發現有人探頭探腦,形似偵探,就不便再說下去了。 小鳳仙很機警,看一看貼在壁上,寫明「莫談國事」的紅紙條,舉起用鳳仙花汁染紅了指甲的一支纖纖食指,按在唇上,示意禁聲。 語聲不必禁,「國事」也不是不可談,只要不批評帝制就可以了。蔡鍔因為小鳳仙想借拜壽為名,去聽譚鑫培,便問劉成禺打聽公府堂會的情形。 「當然是空前絕後的大堂會,不過美中太嫌不足,兩名老角都『報病』了。」劉成禺說,「原都是內廷供奉,心存故主。」 說到這裏,突然頓住。因為小鳳仙又拋過來一個示警的眼色,劉成禺方始想起,閒談之中,不免又生芒刺,所以語聲暫停。 「這樣說吧,一個『老鄉親』,一個『小叫天』,都不肯演一齣新戲,所以乾脆託詞不應差。」 「我知道了。」蔡鍔說道,「聽說編了一出新戲叫『新安天會』,大概就是這一出。」 「對!這齣戲的本子,有人看過,四個字的考語:荒謬絕倫。」劉成禺說,「就戲論戲,一半像文明戲。小叫天是最愛惜羽毛的,怎麼肯演?」 「是啊!那天我聽人談起,也覺得不大像京戲。」他們這樣談著,卻把小鳳仙悶壞了,不知道這齣戲的情節如何,何以荒謬絕倫,何以會一半像文明戲?於是拉著蔡鍔的袖子問道:「是出什麼戲?既是『新安天會』,怎麼不找楊小樓來唱?」 「楊小樓不對工。」劉成禺接了這一句,卻又搖搖頭,「不能再往下談了!一談又不好聽了。」 「是這樣的。」蔡鍔俯身湊在小鳳仙身際低語,「不知是誰拍馬屁,特意編了這麼一齣戲,罵革命黨的領袖,你想想,這算什麼玩意。」 「喔!」小鳳仙點點頭,脫口罵了句,「無聊。」 「阿鳳,」劉成禺突然說道,「你要聽小叫天,眼前就有一個機會。」他看著蔡鍔:「明天不是東海相國的生日嗎?」 「啊,對了!我還送了禮呢!怎麼就忘記掉了。」蔡鍔毫不考慮地,「明天我帶你去拜壽。」 ▼第十一章 徐世昌家住東單五條胡同。這條胡同,平時就是冠蓋常滿,這天自然特別熱鬧。蔡鍔是十點鐘到的,壽堂裏已經擠滿了客人,看著他攜著妙齡麗人同來,無不注目。 蔡鍔雖是有心招搖,但卻不能越禮,所以未曾登堂,先找到一個跟徐世昌關係密切,這天替他總司招待的熟人王揖唐,將小鳳仙託給他照料,然後一個人上堂拜壽。 徐世昌沒有兒子,由他的一個小兄弟徐世章答禮。此人留學比國,專攻鐵道,但才具短下,在徐氏三兄弟中,像「北洋三傑」的馮國璋一樣,被擬為「狗」。不過為人謙和端重,深深回禮以後,只說:「不敢當,不敢當!請到花園聽戲。」 引到後花園的一座楠木廳,堂會戲已經開鑼了。男女分座,所以他只能跟小鳳仙遙遙目語。加以蔡鍔不好此道,只見臺上拉開了嗓子在曼聲高唱的那名青衣,沒有七十,也有六十,臉上的粉都有掛不住的模樣,看看實在不順眼,便即溜了出來,趁空到經界局處理了一些公務,吃完中飯又睡了一大覺,才重回東單五條徐宅。 這時的賀客。十之八九在楠木廳,第一排正中是壽星,坐在他兩旁是宣統皇帝的兩位師傅,一個是「總管內務府大臣」,旗人中有名的豪富世續,一個是當年「清流」翹楚,「翰林四諫」之一的陳寶琛,正都聚精會神地在看臺上的「大登殿」。 大登殿的皇帝是「老鄉親」孫菊仙,其時正演到百官恭請皇帝御寶座受賀,孫菊仙立在壇下,謹謝不遑。 「不敢,不敢!」這兩聲以下,便是他自編的轍兒,「自從清室退位,何來皇帝?現在民國,更無皇帝。將來有無皇帝,誰也不知。我何人,我何敢?」 「敢」字一揚,突然踏上一步,撩起水袖,往臺前向右一指:「哈,如今那個是你的皇帝?」又向左一指:「如今那個又是你的皇帝?」這一下臺下驚異不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指的正是陳寶琛和徐世昌。徐世昌聲色不動,陳寶琛卻從袖裏掏出塊手絹在擦眼睛了,接著,便起身離座。 這齣戲下來開席。席間已有在傳誦陳寶琛剛才所做的詩,一共是三首七絕: 鈞天夢不到溪山,宴罷瑤池海亦乾。 誰憶梨園煙散後,白頭及見跳靈官。 喜慶演劇。民間「跳加官」,宮中無官可加,改為「跳靈官」。徐世昌已是一人之下,亦無可加官,所以這天也「跳靈官」,不想觸動了陳寶琛的感慨。 第二首是: 一曲何堪觸舊悲,卅年看舉壽人卮。 相公亦是三朝老,寧記椒風授冊時。 這一首就不止感慨了!簡直是指著壽星的鼻子罵,卻又詞意迷離。「相公」自是指徐世昌,但「三朝」與「椒風授冊」,卻有些費解。徐世昌也是光緒十二年的翰林,合宣統計算,只有兩朝。「椒風」的典故出於漢書,皇后所居的宮殿,稱為「椒風」,所以這裏必是指隆裕太后,不過何謂「授冊」?不甚明白。有人強為之解,說這是指隆裕太后決定遜位之前,特授徐世昌為「三公」之一的太保,賦以「衛護」宣統的重任;而如今卻當了民國的「相國」——袁世凱有令,百官稱徐世昌為「相國」,這也就是「三朝」的由來。 話雖牽強,而原詩譏刺徐世昌忘卻舊恩的意思,卻是很明顯的。到第三首,借孫菊仙罵徐世昌,就更明顯了。 這首詩是: 凝碧池頭淚幾吞,一頒社飯味遺言。 史家休薄伶官傳,猶感纏頭解報恩。 孫菊仙是名副其實的「伶官」,他曾蒙慈禧太后賞識,召為「內廷供奉」,特賞五品頂戴。這天唱「大登殿」,所編的那些道白,就有故國之思,惓惓忠愛,豈非「猶感纏頭解報恩」,愧煞了「三朝老」的「東海相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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