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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讀到這裡,只見袁世凱連連點頭,輕輕拍著桌子,喃喃而語:「說得真透徹,說得真透徹!」

  張一麟是不失赤子之心的君子,從不相信世上有感化不了的人,因而看見袁世凱作這樣的表示,私心竊喜,以為汪鳳瀛可以「感格天心」了。

  因為如此,張一麟便格外注意袁世凱的表情,只見他全副精神貫注在汪鳳瀛的信上,讀一段贊一段;那封洋洋灑灑、三千餘言的長函,看了半個鐘頭才看完。

  「他所說的『七不可』,真無句不是先獲我心!」袁世凱說道,「仲仁,你跟我多年,總該明白我本心無他。我一切以民意為依歸,他們這麼在鬧,我實在也有難言的苦衷。軍人的思想,總不免守舊,如果壓制得太厲害,怕激出變故,所以我不肯公然禁止。反正我心裡自有丘壑,儘管他們去鬧,到頭來在我這裡通不過,一切都是枉然。」

  張一麟自然深信不疑,凡遇到有人向他探詢帝制的內幕,他總是很鄭重地代表袁世凱解釋,決無其事。然而,他終於懷疑了,因為籌安會之外,又出現了一個「請願聯合會」,會長是前清當過農工商部侍郎,與徐世昌、楊士琦、梁士詒都有淵源的沈雲霈,兩名副會長中,有一個是袁世凱的老表張鎮芳。

  張鎮芳也是河南人,秀才出身,得袁世凱的援引,當過天津海關道。民國成立,袁世凱放他去當直隸總督,後來因為河南「白狼」鬧事——白狼是一個土匪頭子的外號,有人說他本名白朗,化名齊天化,所以叫他「白狼」。他是河南寶豐縣人,前清做過書辦,從小熟讀水滸,仰慕宋江,終於入了綠林。

  此人形相既醜且怪,四尺多高的一個大胖子,梳兩條綠頭繩紮的小辮子,頭戴烏巾,身坐黃轎。用個「軍師」是湖北人,名叫陸文禔,白狼將他比作吳用。他獻議白狼聲東擊西,避實就虛,同時又替他編了一首歌謠:「老白狼,白狼老,搶富濟貧,替天行道。人人都說白狼好,兩年以來,貧富都平均了。」就因為他的行蹤飄忽,又因為那首歌編得窮人信以為真,富家談「狼」色變,所以猖獗一時,官軍都奈何不了他。

  河南是袁世凱的老家,他當然對白狼不會放鬆,特此調派張鎮芳去鎮守,可是一無用處。袁世凱為了整飭軍紀,以「剿匪不力」的罪名,將張鎮芳撤職,另派段祺瑞出任河南都督,駐紮信陽,專門剿匪。以後又調回段祺瑞,改派趙倜督辦豫南剿匪事宜,專責捕「狼」。同時想到明末米脂縣令邊大綬掘李自成祖墳的故事,在白狼的祖墳上,如法炮製。白狼當然想報復,在項城黑龍廟地方,發現一方白布,寫明要掘袁世凱祖墳。

  為此,河南都督田文烈,特派重兵守護「袁陵」,白狼則西去函谷,竄擾紫荊,一直不曾剿滅。

  張鎮芳被撤職,原是做給人看的「苦肉計」,實際上卻始終是袁世凱的親信,專管公府財政,有「財政總長」的稱號。以他跟袁世凱的關係,來當這個副會長,如果說不是袁的用意,是誰都不相信的。

  於是,張一麟找了一份請願聯合會的發起宣言來看,上面寫的是:

  民國肇建,於今四年,風雨飄搖,不可終日。父老子弟苦共和而望君憲,非一日矣!自頃以來,二十二行省及特別行政區域,暨各團體,各推舉耆宿,結合同人,為共同之呼籲。其書累數萬言,其人以萬千計,其所蘄向則君憲二字是已!政府以茲事體大,亦嘗特派大員,發表意見於立法院。凡合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之請,代議機關,所以受理審查,以及於報告者,亦既有合於吾民之公意,而無悖於政府之宣言。凡在含生負氣之倫,宜有舍舊圖新之望矣!惟是功虧一簣,則為山不成;鍥而不捨,則金石可貫。同人不敏,以為吾父老子弟之請願者,無所團結,則有如散沙在盤;無所榷商,則未必造車合轍。又況同此職志,同此目標,再接再厲之功,胥以能否聯合進行為斷。用是特開廣坐,畢集同人,發起全國請願聯合會議,定簡章凡若干條。此後同心急進,計日程功,作新邦家,慰我民意。斯則四萬萬人之福利光榮,匪特區區本會之厚幸也。

  張一麟大吃一驚。照他的瞭解,這一案在參政院代行立法院交付審查時,決定關於國體請願事件,建議政府,交由國民會議解決,這已是格外通融的辦法,而現在請願聯合會,竟要「計日程功,作新邦家」,看來竟迫不及待到如此程度,一定會激起極大的變故。

  就在他憂心忡忡之時,參政院緊接著請願聯合會以後,召集大會,討論審查報告,結果在「請政府於年內召集國民會議,為根本上之解決」的字樣之下,加了一句:「抑或另籌徵求民意妥善辦法」。

  張一麟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有意安排好的一套。

  同時他也打聽到,請願聯合會的主持人,實際上是梁士詒。他雖不出面,在參政院卻活動得很厲害,那句「另籌徵求民意妥善辦法」,就是他所策動,為請願聯合會未來發生大作用的伏筆。

  參政院的決議,當天就送到了公府,附來八十三件第二次請願書,這就是請願聯合會的傑作。請願的團體,第一個是「人力車夫代表請願書」,還有「乞丐代表請願書」,當然也少不了「安大浪」的「婦女請願團」。此外還有「學界」、「河南孔社」以及山西「蔚豐厚票號」的請願書,形形色色,無奇不有。

  當然,最重要的是所謂「公民請願團」,發動各省京官組織。京兆以四川人惲毓鼎為首,直隸以遠在前線的曹錕為首,奉天以嶄露頭角的張作霖為首——張作霖是三十七師的師長,還不夠「將軍」的資格,但袁世凱對他的重視,不下於各省將軍。這年春天,特地召他「入覲」,張作霖深懷戒心,調兵一營保護。到京以後,由軍警執法處長雷震春帶領引見。

  一見之下,彼此都大出意外。在張作霖,總當袁世凱就像戲臺上的曹操那樣,生就一張大白臉,威嚴非凡,見了面才知道袁世凱是麵團團富家翁的神氣,特別是那雙眼睛,怎麼樣也看不出奸雄的味道。

  在袁世凱,久聞關外的「紅鬍子」,殺人越貨,慓悍無比,總以為張作霖是滿臉橫肉、絡腮鬍子那副綠林好漢的形容,誰知是中等身材,文質彬彬,如果不說穿了,一定當他是個出身書香門第的白面書生。

  張作霖人是長得美秀而文,但除卻關外,別處不曾去過,因而初入禁苑,不免露出「土包子」的模樣,一雙眼睛,左顧右盼,看個不停,在大總統面前,竟然有點心不在焉的模樣。

  這是「大不敬」的舉動,袁世凱卻不以為忤,含笑問他:「你跟雷朝彥,以前也熟的吧?」

  「稟大總統,」張作霖答道,「雷處長是作霖的老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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