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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是戴戡!」

  戴戡是剛辭職不久的貴州巡按使,跟蔡鍔的關係極深。「不過,」張鎮芳說,「他是參政,現在參政院開議,他當然要來,既然跟蔡松坡是老朋友,常在一起也是人情之常。」

  「不然!」雷震春大搖其頭,「西南雖有陳二庵在那裏,雲南、廣西兩省不可不防,電報局告訴我,蔡松坡跟雲南常有化名的電報往來,其中難保沒有花樣。」

  「這,」張鎮芳問道,「唐賡蓂不是也列名勸進的嗎?」

  「那不足為憑。這件事總是小心的好。我有個主意,心老看使得使不得?」

  接著,雷震春低聲說了他的主意。張鎮芳不以為然,但禁不住雷震春的堅持,答應替他轉告袁世凱,請示辦理。

  第二天就有了回音:「上頭交代:可以試一試。不過一定要慎重。」

  「何家呢?」

  「那沒有問題,我已經打過電話,反正只借他一個名義,又不去騷擾他們,不要緊。」

  ***

  蔡鍔住在西城棉花胡同,這天剛剛起床,只聽門口隱隱喧嘩之聲,接著便有一名滿臉黑大麻子,說天津話的下級軍官,帶著十來名弟兄,直衝了進來,口中大喊:「搜查違禁。」

  「這是蔡將軍的住宅——」

  「什麼菜將軍,飯將軍!」黑大麻子將蔡宅聽差推了一大交,「我們只知道上頭的命令。弟兄們,搜!」

  蔡鍔的副官,趕來阻止,卻讓蔡鍔攔住了。冷冷地站著,看他們翻箱倒籠搜查,聲色不動。

  蔡鍔早就料到有此一著,袁世凱的爪牙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窺探他的底蘊,所以從不在家處理函電文件。最要緊的一個密碼本,放在經界局的辦公室中,一具小保險箱是英國最新的貨色,密碼可以自加變換,而密碼本的收藏與取用,亦總是他避開任何人,親手料理。所以此時放心大膽,異常沉著。

  不過,他沒有想到,居然是出於這樣彰明較著,形如盜劫的手段!心裏只覺得袁世凱這班張牙舞爪的傢伙,可憐可笑。但是,自己雖不跟他一般見識,在旁人看來,不與計較,就是軟弱,軟弱出於情虛,因此,還得有所表示。

  打定了主意,靜觀以待。而蔡夫人卻不像他那樣有修養,受了黑大麻子那樣無理而又無禮的騷擾,遷怒到丈夫頭上,在上房裏戟指大罵,當然,罵著罵著就罵到小鳳仙頭上。

  「你讓那個狐狸精迷昏了!做了什麼貪贓枉法的事?讓人家這樣亂七八糟來搜查!你這麼不說話,你就那樣好欺侮?真正受夠了!」蔡夫人連連跺腳,咬牙切齒,「我讓你,我明天就回湖南,看你跟那個狐狸精有好日子過!」

  蔡鍔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等黑大麻子搜查了書房,一無所獲,要帶著兄弟退走時,他才開口。

  「站住!」

  蔡鍔一聲大喝,雙目棱棱地望著黑大麻子——到底是天生來的將才,不發威則已,發起威來,著實叫人害怕。黑大麻子氣焰頓時被挫了下去,「拍噠」一聲,腳跟並攏,舉手向蔡鍔行了個軍禮。

  「你是那裏的?什麼身分?」

  「我是軍警執法處的特務排排長。」

  「姓什麼?」

  「姓劉。」

  「你來幹什麼?」蔡鍔厲聲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什麼軍法?」

  「我,我不知道。我是雷大人派我來搜查違禁品的。」

  「什麼違禁品?」

  「是,是——」劉排長期期艾艾地,好半天說不上來。

  「哼!」蔡鍔冷笑一聲,「你快走!我不怕你逃,更不怕你冒充。我馬上找雷大人,你提著腦袋等吧!」

  叱退了劉排長,蔡鍔親自打電話到雷震春家,對方答說:「雷大人天亮剛睡。」

  這在蔡鍔意料之中,雷震春非到下午不起身,是他知道的,於是告訴對方說:「我是蔡督辦。等雷大人起身,給我來個電話:南局八七二。」

  放下電話,回頭一看,只見蔡夫人眼淚汪汪地站在他面前。剛才那種跳腳大罵的潑婦行徑,已找不到一點影子,黃黃的一張臉上,堆滿了憂愁、驚恐、關切、與由關切而生的怨懟。

  「怎麼得了呢?」她哽咽著說,「一步逼一步,遲早要出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教我怎麼辦?」

  「你沉住氣!一切有我,不要怕!」蔡鍔用他那壯健有力的手臂,扶住他妻子的瘦削的肩,安慰著說,「總在這十天半個月之內,我一定先把你跟幾個孩子弄走。你聽我的話,好歹將這齣戲唱下來——今天,裝得好像。」他笑道,「聽你在罵,我心裏真的像有點冒火。」

  「我那裏這樣罵過人?」蔡夫人委委屈屈地說,「為了你,害我落個不賢的名聲。」

  「一時之事。有一天水落石出,誰不佩服你大賢大德。」

  「我也不要那種虛名,只要安安靜靜守著你,那怕粗茶淡飯,也是心滿意足的。」

  「我知道,我知道。」說到這裏,將蔡夫人突然一推,背臉朝著窗子,裝作很生氣的樣子。

  這是有意做作。因為瞥見窗外有個人正走了進來。此人是統率辦事處派來的勤務兵,蔡鍔疑心他是「坐探」,所以必須在他面前「唱戲」。

  蔡夫人是受過囑咐的,立刻轉身避了開去,一面走,一面咕噥:「又是陝西巷!你就死在胡同裏,永遠也別回來。」

  蔡鍔不等她的話說完,便勃然大怒地跺一跺腳,衝了出去,迎面遇見那個勤務兵,便喊住他說:「張松貴,告訴他們,把車開出來。」

  「已經開出來了。我就是來請示督辦,是進府,還是到局裏?」

  「不!」

  蔡鍔說了這一句,舉步往外,出大門,上汽車。等張松貴和另外兩名掛著盒子炮的衛兵在汽車踏板上,扒住車窗站好,司機發動引擎,他才關照到陝西巷。

  陝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要到太陽偏西,戲園子散了戲,這裏才會熱鬧,紙醉金迷,直到半夜。這時卻靜悄悄地。清吟小班的姑娘們,還正擁著恩客,高臥未起。

  八大胡同的興起,還是近二十年的事。前清的官吏禁止狎妓,但不禁「男風」,俗稱「象姑」,又稱「相公」。士大夫選歌征色,都重在那些撲朔迷離、難辨雌雄的「歌郎」。只是名為郎君,視同女身。李桂官識畢秋帆於窮途,後來畢秋帆點了狀元,李桂官就被稱為「狀元夫人」。袁子才甚至在詩中這樣說:「若教內助論功勳,合使夫人讓誥封」。以後潘祖蔭所狎暱的朱蓮芬,也是位出名的「狀元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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