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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何嘗堅拒,只覺得時機似乎未到。既然場面已經擺出來了,我自然竭誠擁護。」說到這裡,蔡鍔拍拍楊度的背笑道,「晰子,我這麼做,可以略贖前愆了吧?」

  「心感之至。不過,我又不明白,令師寫那篇文章,你又何以不加勸阻?」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我無法勸梁老師擱筆不寫文章,猶之乎梁老師不能阻止我擱筆不簽名。你想是不是呢?」

  楊度覺得他的解釋也有些道理。無論如何,這天首先簽名的舉動,足以看出他擁戴的誠意,可以向袁世凱交待了——楊度一直在袁世凱面前為蔡鍔說好話,而袁世凱則始終存著猜忌之心,最近梁啟超的文章一發表,越發對蔡鍔不放心。楊度對他,卻是一直深信不疑的,因而為他多方解釋,只是空解無補,如今有了具體的證驗,在袁世凱面前,話就說得響了。

  心裡感到輕鬆,便想到了風花雪月。「這裡亂哄哄的,盡是些党太尉之流的人物。松坡,」他說,「我們溜了吧?」

  「上那裡?」

  「還上那裡?自然是阿鳳那裡。」楊度接著便用調侃的聲音念道,「『每日更遲須一到,夜深猶自點燈來。』」

  「算了吧!」蔡鍔搖搖頭,抑鬱地說,「為了阿鳳,內人跟我大打饑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走馬章台,頂要緊的是心情閑豫,既然蔡夫人為了小鳳仙跟丈夫打饑荒,那就不必再加重他的風流罪過了。而且楊度雖將那些將校比做粗魯不文的黨進,但即令是順理成章由大總統變為皇帝,到底也還不到偃武修文的時候,這班「党太尉」也還得敷衍敷衍,所以收起了逛胡同以消長夜的打算。

  ***

  轉眼到了九月初六,這天象房橋的參政院格外熱鬧,因為參政院根據請願書,討論國體,有請大總統表明態度的必要。袁世凱不願做皇帝,在一個月前跟馮國璋斬釘截鐵地表示過,但籌安會聲勢浩大的搞法,以及公府會議,袁世凱所說的話,又見得變更國體之議,是他的授意。撲朔迷離,神仙都猜不透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而現在,葫蘆要打破了,且不說變更國體,可能重新出現九五之尊的天子,是件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事,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亦是先聞先睹為快。

  所以這天參政院中,躬與盛會的參政員,幾乎無一不到,新聞記者雲集更不在話下,此外假借名義,拜託攜帶進院旁聽的各界人士,亦複不少。將個平日冷冷清清的參政院,擠得密密麻麻的一片人頭。院內如此,院外更熱鬧。袁世凱這天要表明的態度,楊度是清楚不過的,也想起兩年以前的故事——民國二年十月初六,選舉正式大總統,袁世凱嗾使軍警及便衣偵探,化裝「公民團」請願,封鎖眾議院,只許進,不許出,「公民團」大呼:「不選出我們中意的總統,不放你們回家!」號稱「八百羅漢」的眾議員,怒不可遏,第一次票數不夠,第二次票數又不夠,到第三次受不住轆轆饑腸的逼迫,才算選出袁世凱為大總統。如今雖不必「照方吃炒肉」,但有現成的請願團在,助助威也是好的,所以依然發動好些人,包圍在參政院外面。

  當然,袁世凱是不會親自到院的,也沒有派徐世昌,是派徐世昌的副手,政事堂左丞楊士琦,到院宣讀「宣言」。

  當楊士琦登上議壇時,全場鴉雀無聲,但見他慢條斯理地,展開檔,用一口重濁的官話念道:

  本大總統受國民之付託,於茲四年矣!憂患紛乘,戰兢日深,自維衰朽,時逾隕越,得望接替有人,遂我初服。

  念到這裡,楊士琦停下來喝口水,仿佛準備著下文一轉,有雷霆萬鈞般的話要出口似的。

  楊士琦輕輕咳嗽一聲,接著念道:

  但既在現居之地位,即有救國救民之責,始終貫徹,無可委卸,而維持共和國體,尤為本大總統當盡之義務。

  讀到這裡,會場裡響起了極輕微的騷動聲,仿佛豔場春畫,一群蜂兒繚繞在花間,「嗡嗡」之聲,似有若無——袁世凱雖慣做反跌文章,但「維持共和國體」,是他「當盡之義務」,這話說得太「硬」了,倒擔心他筆尖不容易拉得轉來。

  近見各省國民,紛紛向代行立法院請願改革國體,于本大總統現居之地位,似難相容。然本大總統現居之地位,本為國民所公舉,自應仍聽于國民。且代立法院為獨立機關,向不受外界之牽制,本大總統因不當向國民有所主張,亦不當向立法機關有所表示,惟改革國體于行政上有絕大之關係,本大總統為行政首領,亦何敢畏避嫌疑,緘默不言?

  念到這裡,楊士琦仿佛賣關子似地,又停下來喝水。這時的參政員,反應大不相同,有的緊張,有的輕鬆。緊張的是楊度、孫毓筠等人,輕鬆的是反對帝制一派,此外則既不輕鬆,亦不緊張,只是充滿了好奇,在猜測著這篇文章的結論到底是什麼?

  結論是令楊度困惑萬分,只聽楊士琦念道:

  以本大總統所見,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應審慎,如急遽輕舉,多為窒礙,本大總統有保持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至國民請願,不外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如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且民國憲法正在起草,如衡量國情,詳晰討論,亦當有適用之良規。請貴代行立法院諸君子深注意焉。

  讀罷宣言,楊士琦鞠躬下臺。楊度則如坐針氈,由參政院邊門溜了出去,坐車直駛公府先找內史夏壽田,詢問楊士琦所宣讀的那篇文章的由來。夏壽田表示,不是他的手筆,據說是楊士琦所擬,而經袁世凱親筆改定的。

  那麼袁世凱又是何用意呢?他心裡在想,這非向張一麟打聽不可。

  「深夜見訪,必有所為。」張一麟問道,「一定是為杏城在參政院所代宣的那篇文章。」

  「是的。」楊度問道,「不知道張二哥事先見過沒有?」

  張一麟的回答跟夏壽田一樣。這使得楊度深感困惑,想了一會,只好說老實話了。

  「我與項城,交情不如老兄之久。今天派杏城到參政院代讀宣言,忽然說是變更國體,不合時宜。究竟項城的性情如何,請老兄告訴我。」

  「可以。」張一麟點點頭答道,「不過,晰子,你要把如何主動的情形,先告訴我,彼此才可以討論。」

  「那裡是我主動?」楊度有一半做作,喊冤似地叫了起來,「我本來要回湖南去看我老師,午詒跟我說:『項城有大事要你出頭。』老兄該明白了吧,我也是被動。君主立憲是我一向的主張,所以我願意出頭。如今忽有異言,豈不可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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