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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提到這話,梁士詒便皺起了眉:「大婚、大喪都得上千萬的銀子去花,何況這是登基?更何況——」

  他把最後一句話咽了回去,但大家心裏都明白,光是楊度的籌安會就花了二十萬,將來各處請願的人,按名冊發「車馬費」,那筆費用更不得了。這自然都要著落在「梁財神」身上。

  「燕老,」葉恭綽慢吞吞地說,「我這裏有封信。你一定會有興趣。」

  梁士詒一面接信,一面問道:「信裏講些什麼?」

  「蔡伯浩那篇文不對題的文章,有眉目了。」

  「那怎麼可以?」梁士詒急急抽信來看。

  ▼第九章

  蔡伯浩,就是蔡乃煌,而蔡乃煌是他侄子的名字——他本名金湘,字雪橋,中了秀才便在家鄉廣州府番禺縣包攬訟事,為人刁惡,又工於刀筆,便成了俗語所說的「惡訟師」。像這樣的人,無不為縣官所痛惡,找到一個他爭妓鬥毆的機會,說他有玷士林,移文「學老師」,申詳學政,革了他的秀才。

  秀才見縣官有許多好處,長揖不跪,自稱「晚生」或「生員」;跟百姓上得縣衙門,跪倒磕頭,口口聲聲「大老爺」,榮辱大不相同。最關緊要的是,百姓不像秀才那樣有免於刑責的特權。因此,蔡金湘被革了秀才,便不敢再為人興訟,不然,縣官一怒之下,便可以當堂打他的屁股。

  蔡金湘在廣州存身不住,便冒用他侄子蔡乃煌的國子監監生的身分,走京城應北闈鄉試,中了舉人,從此稱為蔡乃煌,而且自己題了個別號:伯浩。

  舉人還不能出仕,要做官便得捐班。蔡乃煌捐了個知縣,分發臺灣,為藩司李體乾調為文案委員。不久有甲午之役,割臺求和,臺灣百姓,死不奉詔,於是而有推舉巡撫唐景崧領導抗日之事。唐景崧密電朝廷請餉,朝廷撥准一百萬兩銀子,而戶部先就扣了四成。其餘六十萬兩匯到臺灣藩署,局勢已經很亂,蔡乃煌混水摸魚侵吞了二十幾萬,一溜煙遠走西南,在四川「上兌」,捐了個三品道員。

  在四川混了好幾年,二次進京。這時的朝局,已有一番劇變,戊戌以後,袁世凱駸駸大用,榮祿一死,軍機處分為兩派,一派是慶王奕劻;一派是相貌長得跟慈禧太后所出的穆宗極像的瞿鴻禨。袁世凱屬於慶王這一派,而瞿鴻禨一派中,則有慈禧太后庚子年逃難,率師勤王而獲寵信的兩廣總督岑春煊。這兩派如水火之不相容,結果由於瞿鴻禨無意中洩漏了慈禧太后對慶王不滿,有逐他出軍機之意的機密,為御史惲毓鼎參了一本,共計四款罪名,最嚴重的是「陰結外援」和「分佈黨羽」,因而被逐出軍機的反是瞿鴻禨。

  對慶、袁來說,這個所謂「丁未政變」,自是意想不到的勝利。但岑春煊的寵信未衰,終究是心腹大患,於是袁世凱犧牲他的親家周馥,將他從兩廣總督的位子上拉了下來,以廣東土匪猖獗,非有威望如岑春煊者不足以鎮懾的理由,說倒了慈禧太后,以岑春煊調補周馥的遺缺。

  岑春煊當然瞭解,這是慶王和袁世凱孤立他的手段,自恃恩寵,便上疏辭官,慈禧太后不許,證明慈眷猶深,這個總督還可以做一做。他是廣西人,特簡為兩廣總督,打破了本省人不准做本省地方官的成例,算是異數,亦算衣錦還鄉,所以向北洋新軍借調了五百人,由天津坐海輪,浩浩蕩蕩,直奔上海,預備轉道香港,到廣州就任。

  就在到達上海的第二天,接到北京的電報,瞿鴻禨「開缺回籍」,是像翁同龢那樣,淒淒涼涼的下場。這一下,岑春煊知道再不能幹了,電奏請假一個月就醫。這也還有試探之意,如果慈眷已衰,則一定開缺。結果准如所請,保留著兩廣總督的底缺。

  在袁世凱看,「斬草不除根,來年春又生」,大是可慮。於是,正到京鑽營的蔡乃煌,獻上一計,畢竟斬斷了岑春煊的根。

  這一計移花接木,嫁禍蕭牆。蔡乃煌深知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梁啟超師弟,深惡痛絕,便弄了張康、梁的合影,與岑春煊的照相合在一起,延請擅於西法攝影的巧手,在暗房裏搞了一番鬼,重新印出來一看,居然是岑春煊與康梁的合影,天衣無縫,局外人再也想不到,岑春煊與康梁根本不曾見過面。

  找個機會呈上御案,慈禧太后既驚而怒且悲,傷心得掉了眼淚。於是慶王面奏,照瞿鴻禨的例子,將岑春煊「開缺回籍」。而慈禧太后卻還念著他庚子年勤王保駕的功勞,說是「不必讓他難堪」,降旨:「久病未痊,准其開缺調理。」意思是一俟痊愈,還當復用。

  知道內幕的,已可斷定岑春煊失寵,慈禧太后有生之年,決無復起之日,而袁世凱反倒有大用的可能。果然,兩個月以後,他當了軍機大臣,同時拜命入值樞廷的,還有湖廣總督張之洞。

  張之洞不但當了軍機大臣,還當了協辦大學士。入閣便算拜相,稱謂叫做「中堂」,形諸文字便是「相國」。但入閣而不值軍機,有名無實,尊而不重亦不親,唯有兩者得兼,才是所謂「真宰相」,張之洞便興頭得不得了。

  他本來是看不起袁世凱的,此時由於袁世凱刻意交歡,所以大改常態。他以扶持風雅自命,所到之處,必作文酒之會,居然亦延袁世凱作座上客。其時盛行詩鐘,張之洞最好此道,而蔡乃煌亦是此中好手,以他的性格,當然是借此結交大老,所以每會必到。

  會中「敲鐘」,每次都由張之洞做「大主考」,有一次出題:「蛟、斷」四唱。蔡乃煌做的一聯是「斬虎除蛟三害去,房謀杜斷兩心同。」就表面看,上聯是用周處除三害的典故,下聯用的是唐初名相房玄齡、杜如晦的故事,其實是有所指的。虎和蛟是指岑春煊和瞿鴻禨:而房杜用來恭維袁世凱和張之洞。隸事精切,而又善頌善禱,張之洞擊節稱賞,袁世凱亦大為高興。

  於是為了酬庸蔡乃煌,袁世凱將他放了出去當「蘇松太道」。這是一個有名的肥缺,蘇州、太倉、松江三地,本為東南膏腴之地的精華。洪楊以後,松江府屬的上海,兼管海關,更是日進斗金的無上優差。因此,蘇松太道亦稱上海道。

  袁世凱放他這個缺,固然是為酬謝他照片上綰合岑春煊與康梁,文字上綰合張之洞與袁世凱自己的功勞。但也有責成他監視岑春煊的使命在內。蔡乃煌當然知道,所以在上海常找岑春煊的麻煩。光緒三十四年,慈禧太后與德宗同時駕崩,國有大喪,八音遏密,而岑春煊不廢遊宴,因而蔡乃煌寫了一封信勸他:「身在江湖,心依魏闕,必效陶公之運甓,宜歸謝傅之圍棋。況國恤方新,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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