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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張一麟聽完不響,抬眼望著天花板,仿佛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遙遠似地,這樣過了好一會,才用很冷靜的聲音說道:「我只跟你說兩件事,一件是前清預備立憲,一件是蘇杭甬鐵路,都是事前斬釘截鐵,表示拒絕,臨時翻然變計的,不知道你記得記不得?」

  怎麼記不得?預備九年立憲,楊度也算是經手人之一,對袁世凱的態度,自然瞭解。蘇杭甬鐵路是因為江浙士紳反對借用英國的貸款建造,而終於由外務部與郵傳部與「中英公司」訂立借款一百五十萬鎊的合同,當軍機大臣的袁世凱,由反對而贊成,是為了結納英國公使朱爾典及支持梁士詒。其中內幕,楊度也聽人說過。

  張一麟舉此兩例,言外之意,非常明顯,袁世凱的話是作不得准的。楊度理解到此,自然欣慰,好大一番心血,到頭來畢竟不會白費的,因而臉上便自然而然地浮起了濃重的笑容。

  但這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聽張一麟提到漢朝的鼂錯,頓時變色——由「伏生傳經」的鼂錯,文帝時被拜為「太子家令」,號稱「智囊」。太子即位為景帝,用鼂錯為內史,言聽計從。鼂錯密奏景帝,剪削諸侯支郡。於是吳楚七國俱反,舉兵內犯,以誅鼂錯為名。景帝不得已,只好犧牲鼂錯為退兵之計,朝服斬於東市。

  張一麟以楊度比作鼂錯,提出警告:「你做這件事,將來誅鼂錯以謝天下,晰子啊晰子,我看你的『枯郎頭』要保不牢了!」

  即令是一口毫無火氣的蘇州京腔,並且帶著玩笑的口吻,而在楊度入耳驚心,半晌作聲不得。

  想來想去,還有兩個人可以商量,一個是在湯山的袁克定,一個是楊士琦。湯山路遠,只有找楊士琦。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為了楊度喜歡包打包唱,二楊已生意見,非到萬不得已,他是不肯向楊士琦去求教的。

  ***

  「晰子,」楊士琦用埋怨的語氣說。「你也太心急了。看看,請願一起,嚇跑了多少人?」

  這自然是故意誇張。「嚇跑」的只有一個楊度的「鄉長」,教育總長湯化龍。籌安會的宣言發佈,湯化龍便想辭官回裡,苦於無所藉口。其時教育部正在「議新樂」,湯化龍以教育總長兼領「議樂主任」,靈機一動,決定借制定新國歌這個題目作抽身之計。

  國歌的原詞,是教袁世凱讀過書的,南通狀元張謇的手筆,一共三章,第一章的結句,就是「天下為公」。而帝制派則以為「天下為私」,決不能採用張稿,另外擬了一首詞,送請審議。

  開會那天,湯化龍以主席的地位發言,一開口就說:「諸公所撰新國歌,沒有一句是通的。」他停了一下說,「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而況不通之文,如何教天下人歌誦?化龍雖不學,不敢附和這種不通之文。」

  「如何不通,你說!」孫毓筠氣衝衝地站起來質問。

  「第一句就不通,不通的地方還不只一處。第一句是『中華五族開堯天,億萬年』,現在五族共和,堯天只能代表漢族,不通!說億萬年,是五族共和億萬年,還是堯天億萬年?無非抄襲『天子萬年』的老套而已。不通!再說第二句,更加不通,第二句是『民國雄立宇宙間,山連綿』,宇宙者天地之乾坤,多指天而言,從來立國地上,不聽說有立國天上的,不通,不通!要知道立國天上,就是空中樓閣,子虛烏有。不通!」

  湖南人念「通」字,略如江南人「痛」字,會場裡只聽接連不斷的「不痛,不痛」,而帝制派卻痛心之至,又是孫毓筠一馬當先,怒聲斥責:「你才是不通,強詞奪理!宇宙何能僅作天來解釋。」

  「好,我再說個不通的。世界各國有山有水。古人所謂『帶礪山河』,『大好河山』現在只有『山連綿』,請問少侯先生,江淮河漢,難道不足為立國之基?有山無水,成何國家?真正是高山滾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這時群情憤慨,會場秩序已有不能維持之勢。湯化龍原是存心「開攪」,依然神色自若地,逐句批評不通。於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大罵,還有敲桌拍凳的,搞得一片烏煙瘴氣。

  這一會自然不歡而散。湯化龍回部就請秘書擬辭呈,少不得是德薄能鮮,有負期望之類的話。辭呈送到公府,袁世凱不願在這時候發生波折,倒有挽留之意,但他左右攀龍附鳳的一班人,對湯化龍深為不滿。照他們的打算,明年元旦,大總統便要登基做大皇帝。做皇帝自然要改元建號,雖然年號未定,卻也不忙,因為歷來的規矩,每年十月初一頒明年新曆,盡有功夫,從容擬議。

  那知湯化龍在這年出了新花樣,早在八月裡就將中華民國五年的新曆,頒行各省。這一來等定了年號,便要重頒新曆,得費多少手腳,猶在其次。龍飛之年,民間出現了兩本曆書,不知奉誰的正朔,此事豈非無趣?因而有人認為湯化龍是有意搗亂,難得他自願求去,不如放他歸田,否則將來「議禮」,不知道還有多少麻煩發生。

  袁世凱想想這話也不錯,便改變心意,批准了湯化龍的辭呈——這是籌安會唯一嚇跑了的一個人,唯一辭職獲准了的一個人。若說托故而避,大有人在,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張謇。

  ***

  熊希齡未組閣以前,袁世凱為了號召人心,也為了表示他的尊師重道,曾經一再打電報到南通,請張謇出山。張謇不就,推薦熊希齡出任國務總理。

  熊希齡倒是有抱負想組成第一流的人才內閣,看他這位「學生」對實業的興趣甚濃,因而以農林、工商兩部,請張謇自己挑一個。張謇薄總理而不為,當然不會肯當部長,無奈內閣名單已經國會通過,袁世凱又派兵艦南下迎迓,張謇迫不得已,到京就職,擔任了農林、工商合而為一的農商部長。

  張謇在部長任內,最感興趣的一件事是,疏導淮河。就任不到一個月,會晤美國公使時,就坦率表示,中國準備向美國銀行家借款導淮。美國公使認為導淮是中國目前救荒的根本政策,極願幫忙。這樣談判到了民國三年二月,導淮借款的合約談成功了,由張謇代表中國政府,與美國簽定了條約。

  但就在張謇與美國公使簽訂導淮貸款條約,猶未滿十天,熊希齡的「人才內閣」垮臺,梁啟超、汪大燮,連帶辭職。大家以為張謇亦必掛冠,誰知不然。主要的原因,就是張謇怕借款合同因為他的辭職而擱淺,多少年所希望的導淮,變為功敗垂成之局,自然心有不甘。

  因此,當楊士琦銜大總統之命來探問,閣員是否與總理同進退時,他是這樣回答:「我是項城跟熊秉三一再用電報催來的。就職的那天,我就當眾說過:我本無仕宦之志,此來不是想當總理、想做總統,是為自己的志願。我的志願是什麼?是想本諸平昔所讀的書,跟向來所探究的問題,試行之於政事。志願能達最好,不能達我自然辭官回裡。行止進退,自有主張,不因人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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