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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不用說,理事長、副理事長當然是楊、孫二人。」侯毅說道,「楊晰子做事,一向喜歡包打包唱,說這個會是在唱獨腳戲,亦未為不可。」

  「疑始、疑始!」嚴複突然有所發現,「你看,這條新聞,除了《亞細亞報》是第一版第一條,大張旗鼓以外,別家報紙都登在不顯眼的地方。」

  「是。」侯毅想了一下說,「《亞細亞報》是袁家的御用報,自然知道內幕。此外各報,只怕還不瞭解這個會的作用。說實在的,六個名字之中,也只有老師的大名有號召力。」

  「算了,算了,倒不如名不見經傳的好。」嚴複苦笑著說,「我只怕新聞記者來採訪消息,真不知何詞以對?」

  「這一點老師請放心,不會。大門口的兵,不會放新聞記者進門,電話局也不會替他們接通電話。」

  嚴複松了一口氣。「疑始,」他的煙癮發作了,打著呵欠說,「你辛苦一陣子,搬到我這裡來住幾時,替我擋擋風雨。」

  「是。」侯毅吟著說:「『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想不到這番風雨,掃到了老師身上。」

  §八

  侯毅的推斷不錯。一般人,甚至連政府中的官員,大都亦忽略了籌安會的作用。新聞記者也沒有注意,因為這兩年鬧「政黨熱」,阿貓阿狗租間房子,掛上一塊招牌,便可自封「黨魁」。照他們的猜想,楊度無非自張幟,弄個什麼會的名目,預備在政治上有所活動而已。

  然而,稍一查察,便知其中大有文章。首先有個令人不解的跡象是,「籌安會事務所」這塊招牌,掛在石駙馬大街的「克王府」大門上。克王就是禮親王代善的長子岳托,克勤郡王的簡稱,為清初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克勤郡王世襲罔替,所以王府亦一直保持到清末,是石駙馬大街的第一所巨宅。楊度如果組党,又何用這麼大的房子?

  往深處去追,方始瞭解,籌安會其實是籌備帝制的機關。各方勸進,自然該有個安頓之處,克王府實在是楊度所設的「招賢館」。

  「招賢館」的經費,是袁世凱親手交付楊度,向公府出納處支領二十萬元的一紙憑條。經費充裕,樂得鋪開排場。楊度敞開手來花錢,六名發起人照章程可以「推任」幹事,除了嚴複以外,都將無處枝棲的窮親戚、窮朋友招了來當幹事。交通銀行的廚子承包伙食。每桌大洋四元,有雞有鴨,隨到隨開,因而又招來了許多吃閒飯的「食客」。每天此進彼出,笑語喧鬧。近在咫尺的象房橋參眾兩院,以及太平湖醇王府舊址,進步黨的黨本部,似乎都相形失色了。

  會址既設,第一件大事是開會成立。原定八月二十一舉行大會,但六個人的大會,還有一個缺席,新聞記者到會採訪,據實報導,未免不成事體,所以楊度決定提前兩天開會,推選理事長與副理事長,自然是楊度與孫毓筠膺選。

  第二件大事是徵求會員。京外則分電各省將軍、省長,一面徵詢帝制意見,一面徵求會員,京內則直接印好許多「入會願書」由楊度出面,函請各部院代為介紹。這樣鋪張揚厲的搞法,不免令人側目。內政總長朱啟鈐看看不是路道,想起上年肅政史夏壽康請求檢舉宋育仁所搞的「復辟謬說」一案,袁世凱批示「交內政部查明辦理」的舊案,自覺職責所在,不容緘默,所以在公府會議席上,提出了報告。

  「楊參政發起的籌安會,宗旨不明。外界議論紛紛,有許多離奇的謠言。這樣下去,動搖人心,于治安大有妨礙。」朱啟鈐加強了語氣說,「請大總統的示,是否可以明令查察?」

  「朱總長的建議極是。」外交次長曹汝霖接著發言,「從籌安會的消息見報以後,各國使節,紛紛到部查詢究竟。本部只能答以這樣學術研究,無關大局。外交團對本部的答覆,並不能滿意,認為在共和體制下,鼓吹帝制,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本部實有窮於應付之苦,而且外國記者發回本國的電報,有許多揣測之詞,以訛傳訛,引起誤會,一定增加外交上的許多困難。請大總統當機立斷,接納朱總長的意見,明令查禁。」

  「這又何須看得如此嚴重?」袁世凱淡淡地答道,「古德諾博士,不也有文章發表嗎?他們要作學理上研究,聽之可也。請朱總長注意,約束他們活動範圍,只限于學理研究就可以了。」

  「是!」朱啟鈐只好這樣答應著。

  由於袁世凱的態度欠明確,司法總長章宗祥覺得以他的地位,亦不能不有所表示。他是就司法的觀點,認為籌安會的宣言,以及楊度所發表的「君憲救國論」,已超出言論自由的範圍,而且可能引起社會上對大總統地位和意向的懷疑。所以,有採取進一步干涉行動的必要。

  「他們那種言論,何必理它?我聽得太多了。在我的地位,只知道民主政體的組織,不應該別有主張。我是帝王非所願,總統非所戀。研究這種學理的人,作何主張,與我無關,亦不應該加上我什麼嫌疑。」袁世凱一口氣說到這裡,換了一種很懇切,很體諒人的語氣,「不過大家跟我一樣,都有身家財產、子孫親戚,為了永保安全,研究一種長治久安的方法,亦是人情之常。我受國民的託付,要保障大家有自由發表意見的自由,也不應該為了自己要避嫌疑,對他們強加干涉。」

  袁世凱的話,聽起來入情入理。但給予人以言不由衷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當然不能形之於口舌。而且他以大總統的地位,作了裁決:「不強加干涉」,那就只好你看我,我看你,在沉默中表示詫異了。

  氣氛有些僵硬,袁世凱使用危言聳動聽聞:「入秋以來,各省將軍到京述職的很多,我跟每個部都作了詳談,頗有人作此主張。依我看倒不如聽任學者自由研究以緩和其氣,不然以武力搖撼國體,非國家之福。」

  述職的將軍,如何向袁世凱主張國體問題,沒有人知道。只看他那鄭重的神氣,不免心頭一震,越發噤若寒蟬了。

  楊度在當天就知道了會議的情形。外交方面有袁世凱自己去應付,司法方面根本可以不理,但內政部的職掌,與他所研究的問題,有密切關係。所以他認為朱啟鈐這一關不能不打通。

  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是,莫過於揭破真相。楊度打定了主意,特為去拜訪朱啟鈐,一見面就要求屏人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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