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小鳳仙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
轉眼到了九月初六,這天象房橋的參政院格外熱鬧,因為參政院根據請願書,討論國體,有請大總統表明態度的必要。袁世凱不願做皇帝,在一個月前跟馮國璋斬釘截鐵地表示過,但籌安會聲勢浩大的搞法,以及公府會議,袁世凱所說的話,又見得變更國體之議,是他的授意。撲朔迷離,神仙都猜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而現在,葫蘆要打破了,且不說變更國體,可能重新出現九五之尊的天子,是件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事,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亦是先聞先睹為快。所以這天參政院中,躬與盛會的參政員,幾乎無一不到,新聞記者雲集更不在話下,此外假借名義,拜託攜帶進院旁聽的各界人士,亦復不少。將個平日冷冷清清的參政院,擠得密密麻麻的一片人頭。 院內如此,院外更熱鬧。袁世凱這天要表明的態度,楊度是清楚不過的,也想起兩年以前的故事——民國二年十月初六,選舉正式大總統,袁世凱嗾使軍警及便衣偵探,化裝「公民團」請願,封鎖眾議院,只許進,不許出,「公民團」大呼:「不選出我們中意的總統,不放你們回家!」號稱「八百羅漢」的眾議員,怒不可遏,第一次票數不夠,第二次票數又不夠,到第三次受不住轆轆饑腸的逼迫,才算選出袁世凱為大總統。如今雖不必「照方吃炒肉」,但有現成的請願團在,助助威也是好的,所以依然發動好些人,包圍在參政院外面。 當然,袁世凱是不會親自到院的,也沒有派徐世昌,是派徐世昌的副手,政事堂左丞楊士琦,到院宣讀「宣言」。 當楊士琦登上議壇時,全場鴉雀無聲,但見他慢條斯理地,展開文件,用一口重濁的官話念道: 本大總統受國民之付託,於茲四年矣!憂患紛乘,戰兢日深,自維衰朽,時逾隕越,得望接替有人,遂我初服。 念到這裏,楊士琦停下來喝口水,仿佛準備著下文一轉,有雷霆萬鈞般的話要出口似的。 楊士琦輕輕咳嗽一聲,接著念道: 但既在現居之地位,即有救國救民之責,始終貫徹,無可委卸,而維持共和國體,尤為本大總統當盡之義務。 讀到這裏,會場裏響起了極輕微的騷動聲,仿佛豔場春畫,一群蜂兒繚繞在花間,「嗡嗡」之聲,似有若無——袁世凱雖慣做反跌文章,但「維持共和國體」,是他「當盡之義務」,這話說得太「硬」了,倒擔心他筆尖不容易拉得轉來。 近見各省國民,紛紛向代行立法院請願改革國體,於本大總統現居之地位,似難相容。然本大總統現居之地位,本為國民所公舉,自應仍聽於國民。且代立法院為獨立機關,向不受外界之牽制,本大總統因不當向國民有所主張,亦不當向立法機關有所表示,惟改革國體於行政上有絕大之關係,本大總統為行政首領,亦何敢畏避嫌疑,緘默不言? 念到這裏,楊士琦仿佛賣關子似地,又停下來喝水。這時的參政員,反應大不相同,有的緊張,有的輕鬆。緊張的是楊度、孫毓筠等人,輕鬆的是反對帝制一派,此外則既不輕鬆,亦不緊張,只是充滿了好奇,在猜測著這篇文章的結論到底是什麼? 結論是令楊度困惑萬分,只聽楊士琦念道: 以本大總統所見,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應審慎,如急遽輕舉,多為窒礙,本大總統有保持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至國民請願,不外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如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且民國憲法正在起草,如衡量國情,詳晰討論,亦當有適用之良規。請貴代行立法院諸君子深注意焉。 讀罷宣言,楊士琦鞠躬下臺。楊度則如坐針氈,由參政院邊門溜了出去,坐車直駛公府先找內史夏壽田,詢問楊士琦所宣讀的那篇文章的由來。夏壽田表示,不是他的手筆,據說是楊士琦所擬,而經袁世凱親筆改定的。 那麼袁世凱又是何用意呢?他心裏在想,這非向張一麟打聽不可。 「深夜見訪,必有所為。」張一麟問道,「一定是為杏城在參政院所代宣的那篇文章。」 「是的。」楊度問道,「不知道張二哥事先見過沒有?」 張一麟的回答跟夏壽田一樣。這使得楊度深感困惑,想了一會,只好說老實話了。 「我與項城,交情不如老兄之久。今天派杏城到參政院代讀宣言,忽然說是變更國體,不合時宜。究竟項城的性情如何,請老兄告訴我。」 「可以。」張一麟點點頭答道,「不過,晰子,你要把如何主動的情形,先告訴我,彼此才可以討論。」 「那裏是我主動?」楊度有一半做作,喊冤似地叫了起來,「我本來要回湖南去看我老師,午詒跟我說:『項城有大事要你出頭。』老兄該明白了吧,我也是被動。君主立憲是我一向的主張,所以我願意出頭。如今忽有異言,豈不可怪。」 張一麟聽完不響,抬眼望著天花板,仿佛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遙遠似地,這樣過了好一會,才用很冷靜的聲音說道:「我只跟你說兩件事,一件是前清預備立憲,一件是蘇杭甬鐵路,都是事前斬釘截鐵,表示拒絕,臨時翻然變計的,不知道你記得記不得?」 怎麼記不得?預備九年立憲,楊度也算是經手人之一,對袁世凱的態度,自然瞭解。蘇杭甬鐵路是因為江浙士紳反對借用英國的貸款建造,而終於由外務部與郵傳部與「中英公司」訂立借款一百五十萬鎊的合同,當軍機大臣的袁世凱,由反對而贊成,是為了結納英國公使朱爾典及支持梁士詒。其中內幕,楊度也聽人說過。 張一麟舉此兩例,言外之意,非常明顯,袁世凱的話是作不得准的。楊度理解到此,自然欣慰,好大一番心血,到頭來畢竟不會白費的,因而臉上便自然而然地浮起了濃重的笑容。 但這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聽張一麟提到漢朝的鼂錯,頓時變色——由「伏生傳經」的鼂錯,文帝時被拜為「太子家令」,號稱「智囊」。太子即位為景帝,用鼂錯為內史,言聽計從。鼂錯密奏景帝,剪削諸侯支郡。於是吳楚七國俱反,舉兵內犯,以誅鼂錯為名。景帝不得已,只好犧牲鼂錯為退兵之計,朝服斬於東市。 張一麟以楊度比作鼂錯,提出警告:「你做這件事,將來誅鼂錯以謝天下,晰子啊晰子,我看你的『枯郎頭』要保不牢了!」 即令是一口毫無火氣的蘇州京腔,並且帶著玩笑的口吻,而在楊度入耳驚心,半晌作聲不得。 想來想去,還有兩個人可以商量,一個是在湯山的袁克定,一個是楊士琦。湯山路遠,只有找楊士琦。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為了楊度喜歡包打包唱,二楊已生意見,非到萬不得已,他是不肯向楊士琦去求教的。 *** 「晰子,」楊士琦用埋怨的語氣說。「你也太心急了。看看,請願一起,嚇跑了多少人?」 這自然是故意誇張。「嚇跑」的只有一個楊度的「鄉長」,教育總長湯化龍。籌安會的宣言發佈,湯化龍便想辭官回里,苦於無所借口。其時教育部正在「議新樂」,湯化龍以教育總長兼領「議樂主任」,靈機一動,決定借制定新國歌這個題目作抽身之計。 國歌的原詞,是教袁世凱讀過書的,南通狀元張謇的手筆,一共三章,第一章的結句,就是「天下為公」。而帝制派則以為「天下為私」,決不能採用張稿,另外擬了一首詞,送請審議。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