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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嚴複恍然大悟,原來楊度是下了這樣的深心!送了客回來,默念著「鵬程萬里,扶搖直上青天」這一句讀起來有些像詞的話,忍不住自語:「利令智昏!」

  到了第二天一早,嚴宅門上接到一份專差送來的請帖。遞到嚴複手裡一看,列名的一共五個人:第一個是楊度,第二個是孫毓筠,第三個也是熟人劉師培,他是江蘇儀征人,字申叔,經學世家,曾祖文淇、祖父毓嵩、父親貴曾,都是揚州學派的佼佼者。

  劉師培家學淵源,博學多才,三世傳經的春秋、周禮等等家學以外,對老、莊、荀子、呂氏春秋這幾部書,都下過很深的功夫,而且文筆極其來得,所以成名甚早。

  他早年跟章太炎交好,章太炎主持民報,邀他相助,感染了革命思想,改名光漢。不過他的革命思想跟孫毓筠一樣,是經不起考驗的,也是投降在端方手裡。

  他有個表兄姓汪,專門替端方做偵查革命黨的工作。由於章太炎那一枝筆,汪洋恣肆,能夠平地掀起波瀾,所以姓汪的便在劉師培身上打主意,想毒死章太炎。而要打劉師培的主意,最方便的一條路,是先勾結他的妻子。

  劉師培的妻子名叫何震,美而能文,但是既悍且淫。劉師培敬之如佛,畏之如虎。不知姓汪的使了什麼手段,何震甘為效勞,一道閫令,劉師培便在章太炎的飲食下了毒。那知事機不密,章太炎不曾死,劉師培卻在民報館存不住身了,索性賣身投靠,轉入端方幕府,仍舊甘為鷹犬,偵伺革命黨的一切。

  端方去任,劉師培一時有走投無路之歎,畢竟還是跟到了四川。鐵路風潮一起,端方畢命,劉師培也在資州被捕。幸虧章太炎看他是顆讀書種子,不念舊惡,出力相救。脫囹圄,入講堂,由章太炎介紹到成都高師任教,以後又兼了井研縣廖平所創辦的成都國學院的教席。當然,在廖平所辦的四川國學雜誌中,他是一員大將。

  但是,劉師培固然行不符所學,滿腦子的妻財子祿,何震更不是做一位教授太太便能滿足的人。因而由四川入京,刻意結納楊度,得以補了一名參政。籌安會的發起,既以學理研究作幌子,自然要羅致學者。劉師培的名是夠了,他本人又頗熱中,加以楊度的援引之恩,自然一拍即合。

  再有一個,嚴複並不太熟,卻知道他的生平。此人名叫胡瑛,字經武,跟宋教仁是湖南桃源的小同鄉,而為黃興的學生,是有名的革命組織「日知會」的中堅分子。

  光緒三十二年冬天,湖北大捕革命党,胡瑛亦在其內。他生成一副瘦削如猴,看來相當滑稽的面孔,加上那一嘴什麼「你且道來」、「難道罷了不成」之類,如漢戲道白的腔調,所以獄卒都愛跟他逗笑,因而竟成了「龍頭」。其中有個「牢頭禁子」叫談國華,跟他最好,竟肯為他傳遞消息,使得胡瑛在監獄中亦可革命。

  因此,辛亥革命一起,他便如劉師培在四川那樣,一脫囹圄,春風得意,做了湖北都督府的外交部長。不久,都督府的組織改變,分設軍政、民政兩大部分。民政部長由立憲派的名諮議局議長湯化龍出任,下轄財政、交通、外交等司。胡瑛平空坐降一等,大不甘心,依舊自居為外交部長,由於他是坐過牢的革命志士,只好隨他「獨行其是」。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胡瑛因為過去與陳英士、黃興有淵源,被推薦為山東都督,去抵制由袁世凱所派,由煙臺進攻的張廣建。接著張廣建也自立為都督,鬧成了「雙包案」。

  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袁世凱野心初步實現,當了臨時大總統,委派周自齊為山東都督。胡瑛自知不敵,但亦不甘就此退讓,所以一面通電辭職,一面托山東臨時議會出面,發表罵張留胡的通電。結果由於黎元洪的調停,袁世凱任命胡瑛為「新疆青海屯墾使」,原是個空頭職銜,胡瑛已吸上了鴉片,那裡有此萬里籌邊的雄心與勇氣,便像孫毓筠、劉師培一樣,跑到北京去找機會——不知怎麼竟跟楊度走上一起了。

  ***

  僅看請柬上具名的這四個主人,嚴複便了然於胸,真正「會無好會,宴無好宴」,決定辭謝。

  「來人還在等老爺的回話。」聽差又說,「楊老爺還帶了口信,說務必要請老爺赴席。」

  「不去!這頓飯吃了要得病。」嚴複大搖其頭道,「就說我病了,不能見風,謝謝。」

  「是!」

  等聽差剛走,嚴複靈機一動,此時辭絕,楊度可能又會來糾纏,且先「穩住軍心」再說,於是高聲喊道:「回來、回來!」等聽差住腳,他又說道:「你這樣告訴來人,說我上醫院看病去了,帖子還不曾見到。回頭再看情形,能去一定去。」

  這話有些矛盾,既然帖子還不曾見,聽差何能作主人的主,說「能去一定去」?好在北京大宅門的聽差都善於支吾,瞭解了主人不願即時回絕的意思,自有一番話去應付。

  請客的人一走,被請的人也走了。嚴複從後門離家去訪老友林琴南,臨走之前關照聽差,到晚上七點鐘,去正陽樓見楊度,說他有病,不能踐約。經過這一番佈置,嚴複以為必可逃脫糾纏,所以在林家談到十點鐘,泰然回寓。

  「老爺,」聽差等他剛回上房,尚未坐定,便來報告,「楊老爺來過兩次了。」

  「來過兩次?」嚴複大為詫異,「什麼時候?」

  「第一次是六點鐘,我說老爺還沒有回來。第二次是九點鐘,散了席了。我說老爺還是沒有回來,楊老爺不信,我就說請楊老爺到上房坐。他才信了。看樣子還會來。」

  「唉!」嚴複頓腳,「真正魔障!」

  「老爺,」聽差又說,「我看還是到那裡避一避吧?」

  「不必!」嚴複凜然答道,「我的家,我難道不能作主?把大門關上,什麼人都不准放進來!」

  果然隔不了半個鐘頭,楊度又坐了汽車來到舊刑部街。一聽見喇叭聲音,門上就豎起了耳朵,聽汽車到門停住,開車門,然後是叩門的聲音。門上便打開大門上特開的一個小洞,探頭問道:「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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