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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人望如泰山北斗,只怕不容愈老高蹈。」楊度點了這麼一句,忽然問道,「古德諾博士的那篇文章,看了沒有?」

  「你是說刊在《亞細亞報》上的那一篇?看了。」

  「原文呢?」

  「原文也看到了。」

  「愈老,」楊度收起微笑,是談正經的神情,「當今譯筆,愈老居首。尤其是這樣的大文章,非煩大筆重譯不可。」

  「不必。」嚴複很懇切地說,「譯文很好。」

  說到這裡,聽差來請示,是在客廳中坐,還是在院子裡設幾椅?嚴複為了敬客,要請裡面坐。楊度看風和日暖,覺得庭中閑坐,氣氛隨和親切,談話易於投機,便即答道:「如果愈老不須避風,就在這裡坐吧。『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東坡宦轍,不曾到過燕都,這兩句詩卻真是道盡了北京的天氣。」

  提到蘇東坡的詩,嚴複想到了剛才所吟哦的句子,指著西府海棠說:「晰子,我倒要請教,老杜何以不留海棠詩?」

  楊度一愣,旋即想起,吟著詩說:「『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愈老是指此而言?那倒是考住我了。我想人生際遇,有幸有不幸,草木又何嘗不是如此?海棠未能得老杜品題,是海棠的不幸。如果海棠能言,則當老杜在蜀之日,一定會像李琪乞取東坡的詩一樣,請老杜留下篇什。」

  「那一來,海棠就俗了。」嚴複朗然吟道,「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楊度識得言外之意,十分知趣,便先不提來意,只陪著嚴複談詩談掌故。談到將黑,嚴複留飲,楊度因為另有約會,不能不辭謝,但很機警留下一個尾巴。

  「跟愈老叨教,令人塵俗一洗。今天餘興未盡,明天我攜酒奉訪。」

  「歡迎之至。」嚴複只要他不談政治,倒真的歡迎這樣一個腹笥寬博、言語風趣的朋友,同時也很惦念楊度的老師王湘綺的近況,想問問他,所以欣然訂下後約。「明天下午候駕,請來試試寒舍新來一位廚娘的手段。」

  「一定,一定!」楊度拱拱手說,「我先道謝。」

  ***

  楊度應約去訪的那位朋友也姓嚴,也是單名,是位有名的教育家嚴修。

  嚴修字范孫,原籍浙江,但遷居天津已經好幾代。他是光緒九年的翰林,跟徐世昌是鄉榜同年。當時翰林院有「八紅八黑」之稱。徐世昌肚子裡貨色有限,是個黑翰林;而嚴修則大不相同,光緒二十年就外放貴州學政,是可以專折言事,與督撫平起平坐的二品大員了。

  在貴州學政任上,嚴修奏開「經濟特科」,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及禮部會議,覆奏請予照準。這年就是戊戌年,新政大行,但只得「百日維新」,便掀起一場宮廷中的軒然大波。經濟特科自然停開,嚴修灰心國事,自請免官,到日本考察學務。回國以後,正好袁世凱由於榮祿的援引,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延請嚴修襄辦直隸學務,官銜稱為「學務處提調」,所有貫以「北洋」字樣「高等學堂」,都是在嚴修手裡創辦的。袁世凱對他相當尊敬,見面稱他「嚴先生」。

  嚴修不但辦公立學堂,還私人興學,本來是家塾設的,延張伯苓為西席,教授他的子侄,因為辦理得法,附讀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便擴大成為小學,以後加設中學,改定校名為「南開」。

  以後袁世凱奏調入京,當外務部尚書,入值軍機,力保嚴修為學部右侍郎。放歸洹上時,滿朝都不敢跟袁世凱往來,只有楊度和嚴修兩人到車站送行。而且,送行以後,還上疏為袁世凱報不平,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這個奏疏一上,自然留中不發。嚴修便再度辭官,回到天津經司胡同老家,以全副心力,專注在「南開」上。

  以後袁世凱複起,而嚴修對政治的興趣已極淡漠,請他當度支大臣,他不願出山。辛亥革命,南北議和,任他為參贊大臣,他亦讓楊士琦一個人去出風頭。不過袁世凱對他的尊敬始終不衰,偶而到北京來一趟,袁世凱總要派人致候。

  這兩天聽說嚴修又到北京了。楊度心裡打算,如果彼嚴請不動,不妨勸勸此嚴——此嚴跟袁世凱的關係不同,或者看在朋友的分上,會助臂力。

  ***

  上門撲個空,嚴修已經回天津去了。不過楊度倒也並不如何失望,二嚴雖一樣是德高望重,但在發起籌安這件事上,到底不能相比。嚴修,大家都知道他淡泊清高,是位教育家。如今來搞政治,顯見得他不過格于項城的情誼,走攏來湊數而已。

  嚴複就不同了。他不但一直有政治主張發表,而且是第一位將西洋政治學說引入中國來的大學者。如今既以古德諾的文章為發凡,則與此美國法學博士能作桴鼓之應的,除了嚴複,真還找不出第二個人。

  ***

  第二天下午,楊度什麼事都不辦,一面閉目養神,一面籌畫如何開頭,如何談到正題,如何視對方的態度,施以硬軟不同的手段。等想停當,時候也差不多了,便隨攜兩瓶陳年白蘭地,一大盒名牌「呂宋煙」,坐上汽車,直駛舊刑部街的嚴宅。

  因為已有前約,所以一到便被延入書房。不久,嚴複過足了癮,精神抖擻地出來見客。閒談了一會,聽差來請入席,肴饌甚豐,而且精緻,是嚴家新從福州雇來的一名廚娘的手藝。楊度對此道亦頗有研究,口才又來得,吃一樣,贊一樣,說的都是內行話,做主人的大為得意。

  酒到微酣,談興正濃,需要找話題時,楊度把握機會開口了。

  「愈老,」他是那種一事困惑已久,遇到行家,急待求教的神氣,「你看今日之下的政治,到底比前清怎麼樣?共和是不是真的能教中國富強興盛。」

  「唉!」嚴複喟然長歎著搖搖頭,「這話真難說得很!」

  「看起來,愈老的感觸亦很深?」

  「是啊!」嚴複徐徐答道,「辛亥改革的時候,我是主張『虛君制』的。如果我的主張實現,國事之壞,或者不至如此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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