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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愈老的學養?」楊度又說,「在我看,救國要從根本著手,惟有先解決國體問題。前兩年德皇威廉曾一再跟梁嵩生、袁雲臺說:中國非君主不治。如果再不改弦更張,一定會累及世界——」

  「我看不出中國行共和制,怎麼會累及世界。」嚴復用譏笑的口吻又說,「我看倒是德國,挑起歐戰,日本乘虛逼迫我們中國,是德國累及世界。」

  楊度被堵得只能咽唾沫,很吃力地說道:「我們只是作學理的研究。只要君主制能否規復這個問題,一有了結論,我們的責任便盡到了。至於如何實施君主制度,將來當然別有佈置,水到渠成,四海晏然,那裏會『兵連禍結,無復寧時?』」

  這話說得很露骨,表示袁世凱已另有佈置。嚴復暗暗心驚,越發不肯入圈套。

  這樣,就無須再談什麼理論了。自古以來,成王稱霸,不想以德服人,事情就很簡單。嚴復有些生氣,說話便不好聽了。

  「果然如此,那麼要做皇帝,就做皇帝。明成祖為了要表明他是嫡系,有資格繼承皇位,竟連生母都可不認,這還說什麼?」話已完而意覺未盡,他又補了兩句:「自古覬覦大位的,惟勢力是視。何嘗需要找人商量,該不該稱帝。」

  這個釘子,碰得楊度鼻青臉腫。但他還不肯死心,唯唯然表示受教以外,又說:「愈老,你就算捧我的場,如何?」

  服軟不服硬,人之常情。嚴復總不能說:我不想捧你的場。考慮了好一會,覺得只要拿定了主意,則「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就算它劍林刀山,亦復何懼?

  這一來口氣便鬆動了些。「晰子,」他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答道,「你一定要組織這個會,我加入做會員,貢一得之愚,未嘗不可。既然拿學理的研究作號召,就決不能強人主張以必同。這一點,你總該明白。」

  楊度心想,照此看來,他是要到籌安會裏來唱反調,你道帝制好,他偏贊成共和。這比不入會還要壞,但不便當面說破,只好採取不置可否的態度。

  「愈老,請你再考慮。改天我再來取進止。」

  「大概就是這樣了!」嚴復見他已站起身,便也站起身送客,「你那一天來,我都是這兩句話。」

  一路送到大門,看看要上汽車了,楊度又回過身來說:「最近看相算命的,都說我『鵬程萬里,扶搖直上青天。』我不是告訴過愈老,我在天津的那一副牌?這就是亨通的明證。愈老實在不必鰓鰓過慮,儘管放開手來支持我!」

  嚴復恍然大悟,原來楊度是下了這樣的深心!送了客回來,默念著「鵬程萬里,扶搖直上青天」這一句讀起來有些像詞的話,忍不住自語:「利令智昏!」

  到了第二天一早,嚴宅門上接到一份專差送來的請帖。遞到嚴復手裏一看,列名的一共五個人:第一個是楊度,第二個是孫毓筠,第三個也是熟人劉師培,他是江蘇儀征人,字申叔,經學世家,曾祖文淇、祖父毓嵩、父親貴曾,都是揚州學派的佼佼者。

  劉師培家學淵源,博學多才,三世傳經的春秋、周禮等等家學以外,對老、莊、荀子、呂氏春秋這幾部書,都下過很深的功夫,而且文筆極其來得,所以成名甚早。

  他早年跟章太炎交好,章太炎主持民報,邀他相助,感染了革命思想,改名光漢。不過他的革命思想跟孫毓筠一樣,是經不起考驗的,也是投降在端方手裏。

  他有個表兄姓汪,專門替端方做偵查革命黨的工作。由於章太炎那一枝筆,汪洋恣肆,能夠平地掀起波瀾,所以姓汪的便在劉師培身上打主意,想毒死章太炎。而要打劉師培的主意,最方便的一條路,是先勾結他的妻子。

  劉師培的妻子名叫何震,美而能文,但是既悍且淫。劉師培敬之如佛,畏之如虎。不知姓汪的使了什麼手段,何震甘為效勞,一道閫令,劉師培便在章太炎的飲食下了毒。那知事機不密,章太炎不曾死,劉師培卻在民報館存不住身了,索性賣身投靠,轉入端方幕府,仍舊甘為鷹犬,偵伺革命黨的一切。

  端方去任,劉師培一時有走投無路之歎,畢竟還是跟到了四川。鐵路風潮一起,端方畢命,劉師培也在資州被捕。幸虧章太炎看他是顆讀書種子,不念舊惡,出力相救。脫囹圄,入講堂,由章太炎介紹到成都高師任教,以後又兼了井研縣廖平所創辦的成都國學院的教席。當然,在廖平所辦的四川國學雜誌中,他是一員大將。

  但是,劉師培固然行不符所學,滿腦子的妻財子祿,何震更不是做一位教授太太便能滿足的人。因而由四川入京,刻意結納楊度,得以補了一名參政。籌安會的發起,既以學理研究作幌子,自然要羅致學者。劉師培的名是夠了,他本人又頗熱中,加以楊度的援引之恩,自然一拍即合。

  再有一個,嚴復並不太熟,卻知道他的生平。此人名叫胡瑛,字經武,跟宋教仁是湖南桃源的小同鄉,而為黃興的學生,是有名的革命組織「日知會」的中堅分子。

  光緒三十二年冬天,湖北大捕革命黨,胡瑛亦在其內。他生成一副瘦削如猴,看來相當滑稽的面孔,加上那一嘴什麼「你且道來」、「難道罷了不成」之類,如漢戲道白的腔調,所以獄卒都愛跟他逗笑,因而竟成了「龍頭」。其中有個「牢頭禁子」叫談國華,跟他最好,竟肯為他傳遞消息,使得胡瑛在監獄中亦可革命。

  因此,辛亥革命一起,他便如劉師培在四川那樣,一脫囹圄,春風得意,做了湖北都督府的外交部長。不久,都督府的組織改變,分設軍政、民政兩大部分。民政部長由立憲派的名諮議局議長湯化龍出任,下轄財政、交通、外交等司。胡瑛平空坐降一等,大不甘心,依舊自居為外交部長,由於他是坐過牢的革命志士,只好隨他「獨行其是」。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胡瑛因為過去與陳英士、黃興有淵源,被推薦為山東都督,去抵制由袁世凱所派,由煙台進攻的張廣建。接著張廣建也自立為都督,鬧成了「雙包案」。

  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袁世凱野心初步實現,當了臨時大總統,委派周自齊為山東都督。胡瑛自知不敵,但亦不甘就此退讓,所以一面通電辭職,一面托山東臨時議會出面,發表罵張留胡的通電。結果由於黎元洪的調停,袁世凱任命胡瑛為「新疆青海屯墾使」,原是個空頭職銜,胡瑛已吸上了鴉片,那裏有此萬里籌邊的雄心與勇氣,便像孫毓筠、劉師培一樣,跑到北京去找機會——不知怎麼竟跟楊度走上一起了。

  ***

  僅看請柬上具名的這四個主人,嚴復便了然於胸,真正「會無好會,宴無好宴」,決定辭謝。

  「來人還在等老爺的回話。」聽差又說,「楊老爺還帶了口信,說務必要請老爺赴席。」

  「不去!這頓飯吃了要得病。」嚴復大搖其頭道,「就說我病了,不能見風,謝謝。」

  「是!」

  等聽差剛走,嚴復靈機一動,此時辭絕,楊度可能又會來糾纏,且先「穩住軍心」再說,於是高聲喊道:「回來、回來!」等聽差住腳,他又說道:「你這樣告訴來人,說我上醫院看病去了,帖子還不曾見到。回頭再看情形,能去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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