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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口才是楊度的好,一番娓娓而談,說得孫毓筠又喜又愁,喜的是梁啟超會參加籌安會,愁的也是梁啟超會參加籌安會,怕奪了自己的聲光。

  「成問題的倒是嚴幾道,不甚熱中。須得好好下一番功夫,等我天津回來再說。」

  楊度去天津是為了梁啟超——話倒是讓孫毓筠說中了,梁啟超一口拒絕。不過楊度也有「退一萬步」的想法,所以並不覺得太失望。在天津豪賭了一場,大贏特贏,很高興地坐火車回京。

  就由於天津那場如有神助、大獲全勝的豪賭,啟發了他的靈感,安排好一套說詞。車到北京,出了前門車站,坐上汽車直接到刑部街嚴宅,投刺拜訪。

  ***

  嚴幾道是這時學術界的泰斗。他單名一個複字,字又陵,這年六十二歲,足可稱老,所以自號愈野老人。洪楊以後,號稱中興,多「師夷人之長」,沈葆禎奉旨為船政大臣,在福建馬江創辦船政學堂,嚴幾道以考試優等入學,複以考試優等畢業。在船上實習期滿,奉派到英國留學,頗受當時駐英公使郭嵩燾的賞識,引為忘年之交。

  回國的那年,嚴幾道才二十七歲,卻已學貫中西,一談西洋哲學和科學,能令妄人咋舌,通人斂眉。然而當時懂洋務的大老,只知夷人的船堅炮利,何知有所謂科哲之學。因而嚴幾道鬱鬱不得志。但是,另一方面他所翻譯的西洋名著,後來竟稱為「嚴譯七經」,其中赫胥黎的《天演論》,斯密亞丹的《原富》,穆勒的《群己權界論》與《名學》,尤為著名。同時,譯述之道,也在他筆下始有規範,為學術界奉作鐵律,叫做:信、達、雅。

  嚴幾道直到五十七歲始賜「文科進士出身」。但這時的進士,「已無齒錄稱前輩,猶有牙科步後塵」,並不足以為嚴幾道之榮。他的名滿天下,完全由於他的學術地位而來。袁世凱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時頗講求人材,慕名邀聘,而嚴幾道卻看不起袁世凱,始終不就。

  及至德宗崩逝,宣統入承大統,小醇王攝政,隆裕太后垂簾,親貴為報戊戌政變,袁世凱告密之仇,願得而甘心。結果命雖不曾送掉,官卻丟掉了,放歸洹上養疾。官場勢利絕頂,看袁世凱要倒大黴,人人敬而遠之,只有少數人說公道話。嚴複是其中之一,說朝廷棄袁是自壞棟樑,因而又贏得袁家父子的尊敬——楊度這篇籌安會的「文章」,如果能由嚴幾道列名發起,就包可中「主司」的法眼,所以他在火車上就打定了主意,那怕不擇手段,也要將嚴幾道羅致在內。

  ***

  名片送入上房,嚴幾道剛好過足了鴉片癮,想找個人談談。楊度言詞的雋爽,頗有魏晉人的風味,是個可談之人,所以欣然接見。

  「好久不見了,怎麼想到來看我?」

  「就為好久不見,所以要來看愈老。」楊度問道:「近來詩興如何?」

  「好些日子沒有覓句了。」嚴幾道問,「近來有什麼消息?」

  「我到天津玩了一趟,近來京裡的情形隔膜了。」

  嚴幾道微帶詫異地笑了。「你倒有這份閒情逸致,作津沽之遊。」他又問,「在天津作何消遣?」

  這一問,正好讓楊度說他預備好的話。「無非『看竹』。愈老,」他顯得很興奮地,「我講一副牌你聽。那天打得很大,一千塊一底的麼半,一百塊的『抬抬炮』,翻牌和牌不限。有一牌是我做莊,碰出八九筒,手裡一筒一嵌,聽二五筒對倒。對家打張一筒,我開杠——」

  「那有這個道理?」嚴幾道笑道,「清一色三副下地,還有人敢打筒子嗎?」

  「說得是。」楊度很快地接口,「當時我心裡在想,最近我的運氣不壞,打牌不妨往大裡打。一筒開了杠,等於已明白告人,我是副清一色,那就無妨公開,我把七張牌攤了下來,『如果我運氣真的好,二五筒一定自摸。說不定杠上開花。』一摸果然!是張二筒,清一色、對對和、杠上花,一共五翻;七十和起翻,一共兩千兩百四十和,另加三千兩百塊的抬抬炮。就這一副牌,我贏了將近三萬。」

  「恭喜,恭喜!」嚴幾道又說,「項城禁賭,而你們還是這樣子豪賭,倒是想不到的事。」

  「無非瞞上不瞞下。」楊度略停一下,「愈老,從這副牌上,我知道我的運氣亨通了。如有所圖,必可如願。最近組織了一個公司,朋友很捧場,想入股的很多。說實話,這個公司包賺不賠,而且賺的是大錢。」

  嚴幾道淡於名利,聽他說得俗氣,便矜持地微笑不答。

  這就有點不投機了。楊度很機警,旁顧而言他,說些別的閒話,告辭而去。

  然而,他並不死心。所謂「公司」原是指籌安會,本想引嚴幾道入彀,誰知他不感興趣。那就得另闢蹊徑了。

  於是第二天又到嚴宅拜訪。這下嚴幾道起疑了,剛剛來過,又來相訪,則必如俗語所說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而楊度來說的,不會有什麼好事,還是擋駕為妙。

  「老爺說跟楊大人道歉,今天身子不爽,明天到府上去賠罪。」

  「喔!」楊度一面答話,一面往裡走,「我就是探病的。」

  嚴家的聽差老實,機警不足,況又碰著楊度這樣的對手,只有眼睜睜看著來客,排闥直入。

  嚴複只道惡客已去,正在院子裡負手閑行,觀玩盛放的「西府海棠」,口中吟哦著「東坡七載黃州住」的那首七絕,心裡思索著何以杜工部沒有留下詠海棠的詩,不防楊度闖了進來,劈面相逢,想躲不及,只在那裡發愣。

  「愈老,」楊度笑吟吟地,「一日不見,忽聞清恙。不礙吧?不知道延醫服藥沒有?」

  嚴複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便也很客氣地說:「多承關懷。只不過老病侵尋,厭於塵囂而已,無須延醫服藥,能容我清靜度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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