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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以後袁世凱復起,而嚴修對政治的興趣已極淡漠,請他當度支大臣,他不願出山。辛亥革命,南北議和,任他為參贊大臣,他亦讓楊士琦一個人去出風頭。不過袁世凱對他的尊敬始終不衰,偶而到北京來一趟,袁世凱總要派人致候。

  這兩天聽說嚴修又到北京了。楊度心裏打算,如果彼嚴請不動,不妨勸勸此嚴——此嚴跟袁世凱的關係不同,或者看在朋友的分上,會助臂力。

  ***

  上門撲個空,嚴修已經回天津去了。不過楊度倒也並不如何失望,二嚴雖一樣是德高望重,但在發起籌安這件事上,到底不能相比。嚴修,大家都知道他淡泊清高,是位教育家。如今來搞政治,顯見得他不過格於項城的情誼,走攏來湊數而已。

  嚴復就不同了。他不但一直有政治主張發表,而且是第一位將西洋政治學說引入中國來的大學者。如今既以古德諾的文章為發凡,則與此美國法學博士能作桴鼓之應的,除了嚴復,真還找不出第二個人。

  ***

  第二天下午,楊度什麼事都不辦,一面閉目養神,一面籌畫如何開頭,如何談到正題,如何視對方的態度,施以硬軟不同的手段。等想停當,時候也差不多了,便隨攜兩瓶陳年白蘭地,一大盒名牌「呂宋煙」,坐上汽車,直駛舊刑部街的嚴宅。

  因為已有前約,所以一到便被延入書房。不久,嚴復過足了癮,精神抖擻地出來見客。閒談了一會,聽差來請入席,肴饌甚豐,而且精緻,是嚴家新從福州雇來的一名廚娘的手藝。楊度對此道亦頗有研究,口才又來得,吃一樣,贊一樣,說的都是內行話,做主人的大為得意。

  酒到微酣,談興正濃,需要找話題時,楊度把握機會開口了。

  「愈老,」他是那種一事困惑已久,遇到行家,急待求教的神氣,「你看今日之下的政治,到底比前清怎麼樣?共和是不是真的能教中國富強興盛。」

  「唉!」嚴復喟然長歎著搖搖頭,「這話真難說得很!」

  「看起來,愈老的感觸亦很深?」

  「是啊!」嚴復徐徐答道,「辛亥改革的時候,我是主張『虛君制』的。如果我的主張實現,國事之壞,或者不至如此之甚。」

  「喔,」楊度俯身向前,雙目灼灼,顯出極用心聽的神情,「願聞其詳。」

  「辛亥革命,當然是驚天動地的偉舉。清朝親貴,經此震撼,當然會知道自己是處於怎麼樣的一種地位。所以這時候行虛君制,制定憲法,約束皇室,是最好的時機。愛新覺羅氏懔於王統垂絕,對於憲法所規定的條款,一定守之惟謹,不敢稍有違背。」

  聽到這裏,楊度將身子往後一仰,心曠神怡地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正旁觀者清!」

  「好個『旁觀者清』!」嚴復接口說道,「國事鬧到如今有不可收拾的模樣,清朝親貴不是在一旁看笑話嗎?」

  「旁觀者清」作這樣的解釋,倒也很妙。楊度笑道:「雋語可喜。」

  嚴復的神態卻很嚴肅,甚至可說沉重。「我在想,」他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君臣之義,尚未失墮。內外百官,猶有所懾,那就不致於會有今日種種綱紀不振的情形出現。或者能夠就此像英國國王那樣,端拱無為,逐漸走入政黨政治的正軌,亦未可知。」

  「痛快,痛快!」楊度擊桌大呼,「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志已決!」

  嚴復愕然。「晰子,」他謹慎地問,「你是不是要有何作為?」

  「是!」楊度恢復平靜,「我與愈老同感,但怕自己所見,不盡正確。如今聽了愈老的話,才知道我的想法亦不算錯。我預備糾集同志,創設一個會,定名籌安,欲求長治久安,首先就要研究國體。中國到底是宜於共和還是宜於君主,應當在學理上作一番探討。這就是籌安會的宗旨。」

  嚴復一聽這話,大為詫異,同時馬上起了戒備之心,想了想問道:「晰子,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是古德諾那篇文章的啟發。」楊度緊接著說,「以客卿尚且如此關懷中國的大計,我輩豈可不聞不問。愈老,在學術界,馬首是瞻。這個籌安會,要請愈老做發起人。」

  「這怎麼可以?」嚴復矍然作色,「剛才我說的那些話,不過追憶既往,評論歷史而已。」

  「殷鑒不遠,及今補救,還來得及。」楊度又說,「愈老,你決不能推辭!」

  「不是我推辭,此舉無益。」

  「曾文正有言:『理愈辨則愈出』。愈老,你怎麼說此舉無益?」

  嚴復不即回答,想了一會才很慎重地回答:「國家的大改革,本不是一朝一夕可望收功的。現在國體大定,政治上的改善,居然竟找不出一條路來?當然不是。晰子,我想你總也知道,君主制所賴以維繫天下的,無非人君的威嚴。『小朝廷』的威嚴早已掃地,貿然復舊,則治絲愈棼。我的持重,大家都知道。我常說,國家革故鼎新,如果來得太驟,往往會喪元氣,非數十年不能恢復。所以我對於稱兵叛亂,深惡痛絕。國家大事,豈可像下棋那樣?下棋一誤再誤,不過輸了一盤棋,國事那能這樣?再說,主張恢復帝制的,未見得贊成復辟。那麼是奉迎舊君呢,還是另立新君?晰子,你熟讀二十四史,難道不知道,天下此一爭也,兵連禍結,無復寧時。你的籌安會如果出現,天下恐怕從此多事。佛家垂戒:『慎毋造因』。我是入土不遠的人,當然不肯捲入這樣的政治漩渦,就是晰子,」他很懇切地說,「你英年奮發,即使急於自見,為道正多,何苦為國家造此惡因?」

  這番話義正辭嚴,而且論情推理,都無可駁,楊度自不免有些氣餒,但他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當然不肯就此偃旗息鼓——明知不可為,亦得鼓勇作一番衝馳。

  「愈老,你的高論,自是見道之言。不過,過於持重,近乎無為,未免有愧顧亭林的話——」

  「顧亭林?」嚴復問道,「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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