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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但就在這時候,詩酒風流,名士氣極重的端方,不知怎麼看中了江錦雲。「端四爺」做京官的時候,就跟那桐齊名,是八大胡同有名的豪客,如今舊習未改,但以總督之尊,不便公然納名妓為妾,所以派了一名「戈什哈」跟老鴇打交道。論勢論財,再論人品,孫毓筠自然又不敵端方,因而不但老鴇要巴結,就連江錦雲亦心甘情願。一頂小轎,悄悄迎入督署後花園,而對孫毓筠卻不便明言其事,鴇母假意說要到蘇州尋江錦雲的生母去理論,就此避不見面。後來紙裡包不住火,孫毓筠知道了真相,也只有寫首《無題》詞,聊寄悵惘面已。

  誰知已屬沙吒利的美人,忽然有了芳訊。總督衙門的武巡捕,悄悄遞給他一個粉紅色的方勝,打開來看,一筆箋花小楷,署名「錦雲襝衽」,說是:

  客冬一別,不圖伯勞飛燕,遽而分飛,似海侯門,相見何日?乃聞羈身囹圄,憂心如搗。鐵窗風味,憔悴何如?當竭力營謀,藉酬舊誼。至盼樂天知命,勉抑愁杯,努力加餐,再圖良會。

  孫毓筠原來倒還有些遲疑,自覺革命志士,一朝變節,靦顏求生,未免太不值價。得此一紙花箋,便打定了主意:美人情重,不可辜負,決計照何道員的叮囑行事。

  於是口供中好賴便賴,也略略透露了一些同盟會的內幕,口口聲聲:「午帥憐才,有意保全,人非木石,寧不知感?」又說「要做和尚,妻兒財產,一無所戀,黨派更不再預聞。」承審的官員,接受端方的授意,替他開脫了「大逆不道」的罪名,僅僅判了五年監禁。同時端方也有信給孫家鼐,說:「孫生門第高華,文理練達,當秉高誼,求入於輕。」

  「輕」到不但免去死罪,而且將他搬到督署後花園去讀書,江錦雲奉命籠絡,不時做些可口肴饌,派丫頭送到書房,一時有「公子讀書,豔姬送情」的謠傳。卻都猜不出端方這樣厚款孫毓筠,到底是真名士別具風流,還是借此機會,想留下將來可以跟革命黨打交道的退步?

  這樣一直到端方調任,隨任的兩江總督張人駿,覺得如此優遇犯人不象話,便將孫毓筠解回壽州原籍監禁。那時革命形勢已將成熟,革命志士,到處皆是。熱血男兒,不知機詐,根本就不曾想到孫毓筠會「洩底」,依舊將他奉為安徽的革命領袖之一。

  辛亥革命爆發,東南各省紛紛響應。壽州在九月十五日起義,打開牢門,放出孫毓筠,他也就居之不疑地混在革命陣營裡。

  革命是成功了,不幸的是安徽的黨人鬧派系糾紛。孫毓筠在柏文蔚的支持下,坐收漁人之利,出任安徽都督。不久,袁世凱派倪嗣沖領軍由河南入安徽,要占地盤。孫毓筠一看情形不妙,便將都督的位子讓了給柏文蔚,打點行裝上京,去找機會。

  那時的袁世凱,正在極力分化革命黨。孫毓筠這一號人物,正好利用,加以看他的家世,以及死在川路風潮中的端方的分上,聘他為公府顧問,月酬「大頭」八百個。孫毓筠常有獻議,袁世凱即使不納,也總有一番懇切的獎許,因而孫毓筠自以為遇到了明主,對那個原可不顧不問的閑差使,做得極其起勁。

  不久,安徽都督柏文蔚被免了職,接任的自然是倪嗣沖。論公,他打著革命黨的招牌,自然該支持革命党的柏文蔚;論私,柏文蔚介紹他入同盟會,又扶他坐過安徽都督的位子,投桃報李,亦該為柏文蔚力爭,然而孫毓筠卻默無一言。只保薦一個同鄉而非同宗的孫多森做安徽民政長。

  孫多森在前清做過直隸勸業道,雄於資財,當孫毓筠剛出獄時,他在金錢上幫助過他,所以這時的保薦孫多森,一方面是報恩,一方面是市恩,想利用孫多森的財力作政治活動的資本,為了這個人利害上的打算,就不惜負友了。

  袁世凱最善於利用財勢,接納了孫毓筠的保薦,使得他越發死心塌地,甘為走狗。袁世凱看他忠心耿耿,一度想提拔他做教育總長,但議會中通不過,只好派他做約法會議的議長,兼參政院的參政。楊度跟他是東京的舊友,以後常有往還,認為以他的身分,發起「籌安會」倒也相當,而利慾薰心,兼且急於想有所報答的孫毓筠,自是求之不得,所以一拍即合,特意約好了在西山密商進行的辦法。

  ***

  看了宣言稿子,少不得有一番讚揚,然後談到最根本的一個問題:發起人總不能只有兩個,還該找些什麼人?

  由於籌安會的性質,是在野名流,憂心國是,預備「籌」一長治久「安」之計,所以現任官吏,不宜於擔任發起人。楊度是早就想過了的,發起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是德高望重,有相當號召力;第二是有學術地位,如果不能執筆為文,為帝制張目,至少可以利用他的名聲,唬住好議論是非的人,塞住悠悠之口。

  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倒是不少,但難在不易符合第三個條件:要為袁世凱所敬服。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試官」,袁世凱就是看籌安會這篇文章的試官,發起人中如果有他所敬服的人在內,那就像考八股文一樣,一看「破題」,試官就會精神一振,中意必取的了。

  算來算去,符合這三個條件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嚴複。

  「卓如怕不行。」孫毓筠搖搖頭,「你不記得他四月裡南歸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項城?」

  楊度為何不記得此事?四月間梁啟超回廣東之前,有信給袁世凱,勸他懸崖勒馬,急流勇退。這封信,楊度曾在張一麟那裡看到過。不過,他另有想法。

  「卓如也算是個善變的人,不見得會堅持原意——」

  「不!」孫毓筠打斷他的話,「這一次他跟馮華甫連袂進京,對報界發表的談話,本心豈非昭然?」

  「我知道。」楊度很從容地,「我知道卓如的性情,他好發議論,好與人辯論,我們是學術性的探討,對外說起來,原無成見,他如果有高見,歡迎他到會裡來發表。總而言之先拿他套住了再說。」說到這裡,聲音低了,「你只看他當了憲法起草委員,起勁得很。決定國體,正是起草憲法的先決事項,他當然會參加。退一萬步說,即使不願參加,我們招呼打在前面,他將來亦就不好意思反對。卓如豈無經世大用之志?有這一條終南快捷方式,得以暢行其志,何樂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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