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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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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幾道微帶詫異地笑了。「你倒有這份閒情逸致,作津沽之遊。」他又問,「在天津作何消遣?」 這一問,正好讓楊度說他預備好的話。「無非『看竹』。愈老,」他顯得很興奮地,「我講一副牌你聽。那天打得很大,一千塊一底的么半,一百塊的『抬抬炮』,翻牌和牌不限。有一牌是我做莊,碰出八九筒,手裏一筒一嵌,聽二五筒對倒。對家打張一筒,我開槓——」 「那有這個道理?」嚴幾道笑道,「清一色三副下地,還有人敢打筒子嗎?」 「說得是。」楊度很快地接口,「當時我心裏在想,最近我的運氣不壞,打牌不妨往大裏打。一筒開了槓,等於已明白告人,我是副清一色,那就無妨公開,我把七張牌攤了下來,『如果我運氣真的好,二五筒一定自摸。說不定槓上開花。』一摸果然!是張二筒,清一色、對對和、槓上花,一共五翻;七十和起翻,一共兩千兩百四十和,另加三千兩百塊的抬抬炮。就這一副牌,我贏了將近三萬。」 「恭喜,恭喜!」嚴幾道又說,「項城禁賭,而你們還是這樣子豪賭,倒是想不到的事。」 「無非瞞上不瞞下。」楊度略停一下,「愈老,從這副牌上,我知道我的運氣亨通了。如有所圖,必可如願。最近組織了一個公司,朋友很捧場,想入股的很多。說實話,這個公司包賺不賠,而且賺的是大錢。」 嚴幾道淡於名利,聽他說得俗氣,便矜持地微笑不答。 這就有點不投機了。楊度很機警,旁顧而言他,說些別的閒話,告辭而去。 然而,他並不死心。所謂「公司」原是指籌安會,本想引嚴幾道入彀,誰知他不感興趣。那就得另闢蹊徑了。 於是第二天又到嚴宅拜訪。這下嚴幾道起疑了,剛剛來過,又來相訪,則必如俗語所說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而楊度來說的,不會有什麼好事,還是擋駕為妙。 「老爺說跟楊大人道歉,今天身子不爽,明天到府上去賠罪。」 「喔!」楊度一面答話,一面往裏走,「我就是探病的。」 嚴家的聽差老實,機警不足,況又碰著楊度這樣的對手,只有眼睜睜看著來客,排闥直入。 嚴復只道惡客已去,正在院子裏負手閑行,觀玩盛放的「西府海棠」,口中吟哦著「東坡七載黃州住」的那首七絕,心裏思索著何以杜工部沒有留下詠海棠的詩,不防楊度闖了進來,劈面相逢,想躲不及,只在那裏發愣。 「愈老,」楊度笑吟吟地,「一日不見,忽聞清恙。不礙吧?不知道延醫服藥沒有?」 嚴復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便也很客氣地說:「多承關懷。只不過老病侵尋,厭於塵囂而已,無須延醫服藥,能容我清靜度日就行了。」 「人望如泰山北斗,只怕不容愈老高蹈。」楊度點了這麼一句,忽然問道,「古德諾博士的那篇文章,看了沒有?」 「你是說刊在亞細亞報上的那一篇?看了。」 「原文呢?」 「原文也看到了。」 「愈老,」楊度收起微笑,是談正經的神情,「當今譯筆,愈老居首。尤其是這樣的大文章,非煩大筆重譯不可。」 「不必。」嚴復很懇切地說,「譯文很好。」 說到這裏,聽差來請示,是在客廳中坐,還是在院子裏設几椅?嚴復為了敬客,要請裏面坐。楊度看風和日暖,覺得庭中閑坐,氣氛隨和親切,談話易於投機,便即答道:「如果愈老不須避風,就在這裏坐吧。『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東坡宦轍,不曾到過燕都,這兩句詩卻真是道盡了北京的天氣。」 提到蘇東坡的詩,嚴復想到了剛才所吟哦的句子,指著西府海棠說:「晰子,我倒要請教,老杜何以不留海棠詩?」 楊度一愣,旋即想起,吟著詩說:「『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愈老是指此而言?那倒是考住我了。我想人生際遇,有幸有不幸,草木又何嘗不是如此?海棠未能得老杜品題,是海棠的不幸。如果海棠能言,則當老杜在蜀之日,一定會像李琪乞取東坡的詩一樣,請老杜留下篇什。」 「那一來,海棠就俗了。」嚴復朗然吟道,「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楊度識得言外之意,十分知趣,便先不提來意,只陪著嚴復談詩談掌故。談到將黑,嚴復留飲,楊度因為另有約會,不能不辭謝,但很機警留下一個尾巴。 「跟愈老叨教,令人塵俗一洗。今天餘興未盡,明天我攜酒奉訪。」 「歡迎之至。」嚴復只要他不談政治,倒真的歡迎這樣一個腹笥寬博、言語風趣的朋友,同時也很惦念楊度的老師王湘綺的近況,想問問他,所以欣然訂下後約。「明天下午候駕,請來試試寒舍新來一位廚娘的手段。」 「一定,一定!」楊度拱拱手說,「我先道謝。」 *** 楊度應約去訪的那位朋友也姓嚴,也是單名,是位有名的教育家嚴修。 嚴修字范孫,原籍浙江,但遷居天津已經好幾代。他是光緒九年的翰林,跟徐世昌是鄉榜同年。當時翰林院有「八紅八黑」之稱。徐世昌肚子裏貨色有限,是個黑翰林;而嚴修則大不相同,光緒二十年就外放貴州學政,是可以專折言事,與督撫平起平坐的二品大員了。 在貴州學政任上,嚴修奏開「經濟特科」,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及禮部會議,覆奏請予照准。這年就是戊戌年,新政大行,但只得「百日維新」,便掀起一場宮廷中的軒然大波。經濟特科自然停開,嚴修灰心國事,自請免官,到日本考察學務。回國以後,正好袁世凱由於榮祿的援引,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延請嚴修襄辦直隸學務,官銜稱為「學務處提調」,所有貫以「北洋」字樣「高等學堂」,都是在嚴修手裏創辦的。袁世凱對他相當尊敬,見面稱他「嚴先生」。 嚴修不但辦公立學堂,還私人興學,本來是家塾設的,延張伯苓為西席,教授他的子侄,因為辦理得法,附讀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便擴大成為小學,以後加設中學,改定校名為「南開」。 以後袁世凱奏調入京,當外務部尚書,入值軍機,力保嚴修為學部右侍郎。放歸洹上時,滿朝都不敢跟袁世凱往來,只有楊度和嚴修兩人到車站送行。而且,送行以後,還上疏為袁世凱報不平,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這個奏疏一上,自然留中不發。嚴修便再度辭官,回到天津經司胡同老家,以全副心力,專注在「南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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