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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那時的袁世凱,正在極力分化革命黨。孫毓筠這一號人物,正好利用,加以看他的家世,以及死在川路風潮中的端方的分上,聘他為公府顧問,月酬「大頭」八百個。孫毓筠常有獻議,袁世凱即使不納,也總有一番懇切的獎許,因而孫毓筠自以為遇到了明主,對那個原可不顧不問的閑差使,做得極其起勁。

  不久,安徽都督柏文蔚被免了職,接任的自然是倪嗣沖。論公,他打著革命黨的招牌,自然該支持革命黨的柏文蔚;論私,柏文蔚介紹他入同盟會,又扶他坐過安徽都督的位子,投桃報李,亦該為柏文蔚力爭,然而孫毓筠卻默無一言。只保薦一個同鄉而非同宗的孫多森做安徽民政長。

  孫多森在前清做過直隸勸業道,雄於資財,當孫毓筠剛出獄時,他在金錢上幫助過他,所以這時的保薦孫多森,一方面是報恩,一方面是市恩,想利用孫多森的財力作政治活動的資本,為了這個人利害上的打算,就不惜負友了。

  袁世凱最善於利用財勢,接納了孫毓筠的保薦,使得他越發死心塌地,甘為走狗。袁世凱看他忠心耿耿,一度想提拔他做教育總長,但議會中通不過,只好派他做約法會議的議長,兼參政院的參政。楊度跟他是東京的舊友,以後常有往還,認為以他的身分,發起「籌安會」倒也相當,而利慾薰心,兼且急於想有所報答的孫毓筠,自是求之不得,所以一拍即合,特意約好了在西山密商進行的辦法。

  ***

  看了宣言稿子,少不得有一番讚揚,然後談到最根本的一個問題:發起人總不能只有兩個,還該找些什麼人?

  由於籌安會的性質,是在野名流,憂心國是,預備「籌」一長治久「安」之計,所以現任官吏,不宜於擔任發起人。楊度是早就想過了的,發起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是德高望重,有相當號召力;第二是有學術地位,如果不能執筆為文,為帝制張目,至少可以利用他的名聲,唬住好議論是非的人,塞住悠悠之口。

  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倒是不少,但難在不易符合第三個條件:要為袁世凱所敬服。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試官」,袁世凱就是看籌安會這篇文章的試官,發起人中如果有他所敬服的人在內,那就像考八股文一樣,一看「破題」,試官就會精神一振,中意必取的了。

  算來算去,符合這三個條件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嚴復。

  「卓如怕不行。」孫毓筠搖搖頭,「你不記得他四月裏南歸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項城?」

  楊度為何不記得此事?四月間梁啟超回廣東之前,有信給袁世凱,勸他懸崖勒馬,急流勇退。這封信,楊度曾在張一麟那裏看到過。不過,他另有想法。

  「卓如也算是個善變的人,不見得會堅持原意——」

  「不!」孫毓筠打斷他的話,「這一次他跟馮華甫連袂進京,對報界發表的談話,本心豈非昭然?」

  「我知道。」楊度很從容地,「我知道卓如的性情,他好發議論,好與人辯論,我們是學術性的探討,對外說起來,原無成見,他如果有高見,歡迎他到會裏來發表。總而言之先拿他套住了再說。」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你只看他當了憲法起草委員,起勁得很。決定國體,正是起草憲法的先決事項,他當然會參加。退一萬步說,即使不願參加,我們招呼打在前面,他將來亦就不好意思反對。卓如豈無經世大用之志?有這一條終南捷徑,得以暢行其志,何樂不為?」

  口才是楊度的好,一番娓娓而談,說得孫毓筠又喜又愁,喜的是梁啟超會參加籌安會,愁的也是梁啟超會參加籌安會,怕奪了自己的聲光。

  「成問題的倒是嚴幾道,不甚熱中。須得好好下一番功夫,等我天津回來再說。」

  楊度去天津是為了梁啟超——話倒是讓孫毓筠說中了,梁啟超一口拒絕。不過楊度也有「退一萬步」的想法,所以並不覺得太失望。在天津豪賭了一場,大贏特贏,很高興地坐火車回京。

  就由於天津那場如有神助、大獲全勝的豪賭,啟發了他的靈感,安排好一套說詞。車到北京,出了前門車站,坐上汽車直接到刑部街嚴宅,投刺拜訪。

  ***

  嚴幾道是這時學術界的泰斗。他單名一個復字,字又陵,這年六十二歲,足可稱老,所以自號愈野老人。洪楊以後,號稱中興,多「師夷人之長」,沈葆禎奉旨為船政大臣,在福建馬江創辦船政學堂,嚴幾道以考試優等入學,復以考試優等畢業。在船上實習期滿,奉派到英國留學,頗受當時駐英公使郭嵩燾的賞識,引為忘年之交。

  回國的那年,嚴幾道才二十七歲,卻已學貫中西,一談西洋哲學和科學,能令妄人咋舌,通人斂眉。然而當時懂洋務的大老,只知夷人的船堅炮利,何知有所謂科哲之學。因而嚴幾道鬱鬱不得志。但是,另一方面他所翻譯的西洋名著,後來竟稱為「嚴譯七經」,其中赫胥黎的《天演論》,斯密亞丹的《原富》,穆勒的《群己權界論》與《名學》,尤為著名。同時,譯述之道,也在他筆下始有規範,為學術界奉作鐵律,叫做:信、達、雅。

  嚴幾道直到五十七歲始賜「文科進士出身」。但這時的進士,「已無齒錄稱前輩,猶有牙科步後塵」,並不足以為嚴幾道之榮。他的名滿天下,完全由於他的學術地位而來。袁世凱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時頗講求人材,慕名邀聘,而嚴幾道卻看不起袁世凱,始終不就。及至德宗崩逝,宣統入承大統,小醇王攝政,隆裕太后垂簾,親貴為報戊戌政變,袁世凱告密之仇,願得而甘心。結果命雖不曾送掉,官卻丟掉了,放歸洹上養疾。官場勢利絕頂,看袁世凱要倒大霉,人人敬而遠之,只有少數人說公道話。嚴復是其中之一,說朝廷棄袁是自壞棟樑,因而又贏得袁家父子的尊敬——楊度這篇籌安會的「文章」,如果能由嚴幾道列名發起,就包可中「主司」的法眼,所以他在火車上就打定了主意,那怕不擇手段,也要將嚴幾道羅致在內。

  ***

  名片送入上房,嚴幾道剛好過足了鴉片癮,想找個人談談。楊度言詞的雋爽,頗有魏晉人的風味,是個可談之人,所以欣然接見。

  「好久不見了,怎麼想到來看我?」

  「就為好久不見,所以要來看愈老。」楊度問道:「近來詩興如何?」

  「好些日子沒有覓句了。」嚴幾道問,「近來有什麼消息?」

  「我到天津玩了一趟,近來京裏的情形隔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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