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小鳳仙 | 上頁 下頁
二五


  「溫雪!」他痛苦地說,「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來的。眼前的光景,有什麼不好?」

  「也不光是眼前,將來的日子難過。就說眼前好了,你不去看看門口的那張條子?跟掛在牢門上的虎頭牌,有什麼兩樣?」

  薛麗清語言犀利,袁寒雲還真說不過她,愣了半天,問出一句話來:「孩子呢?」

  「那自然是你們袁家的『王孫』。」

  袁寒雲又是一愣。「我是說,你倒捨得孩子?」他這樣問。

  這一問,自然使薛麗清動心。玉雪可愛的一個男孩,生下來才三個月,從此長為無母之人,想想覺得對不起兒子。

  「看在孩子的分上,你將就些吧!」說著,袁寒雲站起身來就走。

  如果動之以母子之情,薛麗清說不定會回心轉意,而這時站起來一走,便覺得是拿孩子來挾制。薛麗清不吃這一套,立即攔阻:「你慢點走!」

  袁寒雲便又坐了下來,靜等她發話。

  「孩子我自然捨不得。不過,我也決不會癡心妄想,想帶著孩子走。你們這種人家,還怕將來孩子會缺乏教養?當然不會。所以我也可以放心。」

  不想是交待這樣一番話,袁寒雲氣得臉色發青,但生來不善於發脾氣,輕輕跺一跺腳,還是掉頭去了。

  對薛麗清自然是不肯放她走,玉環替他出主意,搬了一批救兵來,第一位是二小姐仲禎,她的生母姓季,也是三韓望族,產後失調而逝,所以仲禎從小由袁寒雲的生母金夫人所撫養。第二位是三小姐叔禎,與袁寒雲同母。這兩支救兵包圍著薛麗清,左一句右一句,只是低聲下氣地勸。此外還有自動赴援的三少奶奶跟四少奶奶。但越是如此,越使薛麗清覺得袁家非自己安身之處。眼前雖都相處得很好,但這些小姐少奶奶,將來都是公主、王妃,帝王家的規矩重,自己的身分配不上,相形見絀,到處磕頭請安,這種拘束怎麼受得了?

  說到最後,三小姐叔禎生氣了,她的脾氣伉爽,近乎鬚眉,便勸袁寒雲:「二哥,人各有念,不可相強,你就放她走好了。她說你用情太濫,我看也是,你總不會一往情深,非纏住她不可吧!」

  袁寒雲默然半晌,歎口氣說:「好吧,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你們也不必勸她了,我自己跟她來談。」

  袁寒雲提出的條件,也可以說是要求,是要薛麗清稍為替他留點面子。這話薛麗清明白,原來就打算在這方面有所讓步的,因而這樣答道:「只要日子能過得過去,我也不願再走回頭路。只怕——」

  話未說完,意思卻很明顯。袁寒雲心想,她是想要幾個錢,不便啟齒。既然放她走了,總也要替她的生活,稍稍著想。只是自己揮霍太甚,帳房裡已經支不動了,要籌一筆現款卻不容易。

  「沒有法子!」他說,「要現錢沒有,我給你點東西,你可不要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

  薛麗清不響,先要看他給的是什麼東西。

  給的是一套惲南田的冊頁,一幅王石谷的中堂,另外一包古錢,盡是好的。那些古錢買進來花了大錢,賣出去未見得有人要。薛麗清便素性大方了。

  「這些破錢是你的命根子,你還留著好了。」

  相處一場,至少還知道自己的癖好,不忍相奪。這使得袁寒雲深為感動,也更覺得過意不去,便跟他兩個妹妹商量,借出她們積了多年的「壓歲錢」來,湊成一萬塊錢整數,作為薛麗清回漢口的路費。

  這總算是好來好散,但袁寒雲的情懷卻更落寞了,每天摩挲古錢和碑版,悶極了時,便對著空曠的北海,引吭高歌,常唱的便是他那「寒雲」別號所由來的昆腔《千忠戮·慘睹》: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讓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這又是以明太祖的長孫,為燕王內犯,相傳逃之西南做了和尚的建文帝自況。他又用千忠戮的曲文和李義山的詩,集了一副楹聯,高懸在雁翅樓上:「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差池兮斯文風雨高樓感」,署款「抱存」,表示自存懷抱。

  ***

  老大的心境與老二恰好相反,認為一盤棋已完成了佈局,應該著意進取了。秋風初起,精神抖擻,每夜在「風雨高樓」上,與二楊促膝深談,決定先由楊度出面,正式鼓吹帝制。

  正式鼓吹之前,先有非正式的鼓吹。這也是楊度的設計,運動周自齊向美籍公府憲法顧問古德諾博士遊說——周自齊字子廣,出身前清恭王與文祥所辦的同文館,當駐美使館參贊,近二十年之久。如今是交通系中唯一非廣東人的要角。由於交通系正當四面楚歌之際,所以不容他不接受委託。

  周自齊跟古德諾是好朋友,深知他的生平。古德諾並不贊成美國式的民主政治制度,認為四年大選一次,舉國騷動,靡費過甚。同時任何一位總統候選人,如果沒有富豪在幕後撐腰,籌得足夠的競選經費,那怕他有林肯那樣偉大的胸襟、堅毅的意志、卓越的政見、無礙的辯才,亦決無法當選,反倒不如英國的制度來得安靜。

  周自齊的遊說工作,就從這上面下手。古德諾對中國的政治制度不瞭解,自然也不知道中國的皇帝與英國的君主不同,因而上了周自齊的圈套,認為以中國人民的政治認識而論,尚未到達可以實行共和制度的程度,結果政權會操之于軍閥之手,人民決無參預政事的機會。

  於是周自齊便將辛亥革命以來,政局擾攘的情形,大大地渲染了一遍,不說袁世凱想獨攬大權,卻說革命党不守法度;不說王揖唐之流包辦政黨,卻說中國人根本不明政黨的使命與作用。歸根結蒂一句話:倒不如不革命,只行君主立憲好了。

  「如果國情適合,亦不妨改行君主立憲制。」古德諾說,「這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問題,很值得提出來討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