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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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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東風。」易實甫答道,「兩句詩都只寫得一個秋字,未免重複。這原是秋來感念往來,寫到春天,有何不可?」易實甫又說:「催字亦質直,不如改作吹字。」 這解釋有些強詞奪理,但袁寒雲不便再爭,等他勾抹已畢,接過來重新再念一遍: 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留身爭一瞬,蛩聲吹夢欲三更。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音節倒是響了些,句法似乎也緊湊了,總算差強人意,袁寒雲便將原稿和改作都收存著,等有功夫再來細作斟酌。「寒雲,」易實甫說,「經我這一點竄,你這首詩是必傳的。千載而下,當與陳思王的『七步成章』並稱。」說完,哈哈大笑。 凡有人拿他比作曹植,袁寒雲總是矜持不答。當時說了些閒話,一盞宮燈,映月而歸。 *** 這首詩,第二天就有人抄了給袁克定去看,看見「陰晴向晚未分明」這一句,已覺得不是滋味。讀到結句,勃然大怒,氣急敗壞地說:「好,好!這不要反了嗎?」 「啥囉?」袁大少奶奶是吳大澄的掌珠,雖然久居京華,依然一口軟綿綿的蘇白,「氣得格能樣子?」 「你看,老二!」袁克定指著詩箋直吼,「家裡先就出了漢奸。這件事可決不是鬧著玩的,我非跟老爺子去說不可。」 袁大少奶奶也通文墨,將這首詩念了一遍,也看出「二少爺」不贊成老太爺做皇帝,難怪「大少爺」氣成這個樣子。她知道,別樣事都好說,只一提到反對帝制,就等於反對他當「太子」,怎麼勸也勸不好的,只得由他。 於是「瘸子大爺」坐著軟轎到春藕齋,直入袁世凱的書房。做父親的見他氣色不好,自然關懷。「你怎麼了?」他問,「氣色難看得很。」 「老二太不象話了!爸爸,你瞧。」袁克定將詩箋遞到他父親手裡。 袁世凱看了當然皺眉,但對這首詩並不如他長子看得那麼嚴重,以詩為諫,或者亦可以看作惓惓忠愛。而況「知子莫若父」,老二不過好弄筆頭而已,不見得真的不想當皇子。 他與次子之間的父子之情,亦跟曹操之與曹植相仿。對這件事的處置,更不妨略師曹操誅楊修的遺意。 「都是讓樊山、實甫他們鬧的!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不准他再跟他們往來。」 「這還不是徹底的辦法。」袁克定猶自不滿,「他們不敢來找老二,老二不會去找他們嗎?」 「這話也是。」袁世凱點點頭,躊躇著。 「就算老二本心無他,難保沒有別具用心的人,從中煽惑利用。到那時候,爸爸想保重他,恐怕也難了!」 這話說得袁世凱矍然動容,別樣話都好說,若是兒子反對老子,這個口實,百口莫辯,不可不防。 「那麼,」他問,「你看呢?怎麼處置才好?」 「只有把老二隔離開來,過一陣子再說。」 「好!」袁世凱斷然作了決定:「讓他搬到北海去,不准他隨便出入。」 於是袁克定派袁乃寬去料理,將袁寒雲的住處從南海流水音,搬到北海雁翅樓。在入口之處,貼上一張朱箋,大書:「奉家諭:禁與當代名士唱和。」同時加派警衛,禁止袁寒雲的足跡離開北海一步。 袁寒雲倒很看得開,而且心理上也有準備,一部二十四史,像這樣的事,不知凡幾,無足為奇。所以他對薛麗清說:「這倒也好!正好趁這個機會用用功,把我老早想研究的那些古錢,考據得明明白白,能改寫董遹的那部『錢譜』,也是名山事業。」 「你倒說得輕鬆!」薛麗清嘟起嘴說,「大爺還沒有做太子,已經這樣子作威作福,將來還得了?還不是跟雍正皇帝一樣殺兄弟!」 「又何至於有那一天?」袁寒雲苦笑著搖搖頭。 「到了那一天,你懊悔嫌遲了。我犯不著跟你一起葬在火坑裡。你放條路我走好了!」 袁寒雲大吃一驚:「你怎麼說?」 「我說,」薛麗清很清楚地答道,「好來好散!我自己曉得,沒有做王妃的福命。」 袁寒雲聽她說的話,帶著些負氣的模樣,反倒略微放了些心,因為薛麗清也稍為懂些書史,大概以為她自己身居側室,將來王妃輪不到她來當,所以這樣發發牢騷。這種事認不得真,一認真反倒成了僵局。這樣想著便笑笑不響。 這一笑令薛麗清莫測高深。當天夜裡在枕上盤算,通前徹後想一想總覺得求去為佳。她是個很有決斷的人,打定了主意,便不再改,第二天開始,悄悄收拾自己的細軟,作下堂之計。 她的行動,瞞得過袁寒雲,卻瞞不住丫頭老媽——袁寒雲兄弟姐妹甚多,大家對「大哥」敬而遠之,對二哥卻多願親近。加以薛麗清出身風塵,敏於言詞,長於應酬,跟那小姐最合得來,常有首飾用具,遺留在她那裡。薛麗清叫丫頭老媽子一一送還,並且出以很鄭重的態度,這就更不能不令人疑心了。 「姨奶奶,」有個丫頭跟楊貴妃同名,叫玉環,袁寒雲是拿她當「書僮」的,生來慧黠,問薛麗清說,「連朝收拾箱子,是不是要出遠門?帶了我去開開眼界?」 薛麗清不知她是有意試探,上了她的當。「傻丫頭!」她說,「我去的那些地方,你怎麼能去?」 這話在玉環還不十分明白,傳到袁寒雲耳朵裡,大為驚駭。薛麗清不但決意下堂求去,而且寧願重墜風塵,這太不象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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