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小鳳仙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
|
如果動之以母子之情,薛麗清說不定會回心轉意,而這時站起來一走,便覺得是拿孩子來挾制。薛麗清不吃這一套,立即攔阻:「你慢點走!」 袁寒雲便又坐了下來,靜等她發話。 「孩子我自然捨不得。不過,我也決不會癡心妄想,想帶著孩子走。你們這種人家,還怕將來孩子會缺乏教養?當然不會。所以我也可以放心。」 不想是交待這樣一番話,袁寒雲氣得臉色發青,但生來不善於發脾氣,輕輕跺一跺腳,還是掉頭去了。 對薛麗清自然是不肯放她走,玉環替他出主意,搬了一批救兵來,第一位是二小姐仲禎,她的生母姓季,也是三韓望族,產後失調而逝,所以仲禎從小由袁寒雲的生母金夫人所撫養。第二位是三小姐叔禎,與袁寒雲同母。這兩支救兵包圍著薛麗清,左一句右一句,只是低聲下氣地勸。此外還有自動赴援的三少奶奶跟四少奶奶。但越是如此,越使薛麗清覺得袁家非自己安身之處。眼前雖都相處得很好,但這些小姐少奶奶,將來都是公主、王妃,帝王家的規矩重,自己的身分配不上,相形見絀,到處磕頭請安,這種拘束怎麼受得了? 說到最後,三小姐叔禎生氣了,她的脾氣伉爽,近乎鬚眉,便勸袁寒雲:「二哥,人各有念,不可相強,你就放她走好了。她說你用情太濫,我看也是,你總不會一往情深,非纏住她不可吧!」 袁寒雲默然半晌,歎口氣說:「好吧,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你們也不必勸她了,我自己跟她來談。」 袁寒雲提出的條件,也可以說是要求,是要薛麗清稍為替他留點面子。這話薛麗清明白,原來就打算在這方面有所讓步的,因而這樣答道:「只要日子能過得過去,我也不願再走回頭路。只怕——」 話未說完,意思卻很明顯。袁寒雲心想,她是想要幾個錢,不便啟齒。既然放她走了,總也要替她的生活,稍稍著想。只是自己揮霍太甚,賬房裏已經支不動了,要籌一筆現款卻不容易。 「沒有法子!」他說,「要現錢沒有,我給你點東西,你可不要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 薛麗清不響,先要看他給的是什麼東西。 給的是一套惲南田的冊頁,一幅王石谷的中堂,另外一包古錢,儘是好的。那些古錢買進來花了大錢,賣出去未見得有人要。薛麗清便素性大方了。 「這些破錢是你的命根子,你還留著好了。」 相處一場,至少還知道自己的癖好,不忍相奪。這使得袁寒雲深為感動,也更覺得過意不去,便跟他兩個妹妹商量,借出她們積了多年的「壓歲錢」來,湊成一萬塊錢整數,作為薛麗清回漢口的路費。 這總算是好來好散,但袁寒雲的情懷卻更落寞了,每天摩挲古錢和碑版,悶極了時,便對著空曠的北海,引吭高歌,常唱的便是他那「寒雲」別號所由來的昆腔《千忠戮.慘睹》: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讓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這又是以明太祖的長孫,為燕王內犯,相傳逃之西南做了和尚的建文帝自況。他又用千忠戮的曲文和李義山的詩,集了一副楹聯,高懸在雁翅樓上:「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差池兮斯文風雨高樓感」,署款「抱存」,表示自存懷抱。 *** 老大的心境與老二恰好相反,認為一盤棋已完成了佈局,應該著意進取了。秋風初起,精神抖擻,每夜在「風雨高樓」上,與二楊促膝深談,決定先由楊度出面,正式鼓吹帝制。 正式鼓吹之前,先有非正式的鼓吹。這也是楊度的設計,運動周自齊向美籍公府憲法顧問古德諾博士遊說——周自齊字子廣,出身前清恭王與文祥所辦的同文館,當駐美使館參贊,近二十年之久。如今是交通系中唯一非廣東人的要角。由於交通系正當四面楚歌之際,所以不容他不接受委託。 周自齊跟古德諾是好朋友,深知他的生平。古德諾並不贊成美國式的民主政治制度,認為四年大選一次,舉國騷動,靡費過甚。同時任何一位總統候選人,如果沒有富豪在幕後撐腰,籌得足夠的競選經費,那怕他有林肯那樣偉大的胸襟、堅毅的意志、卓越的政見、無礙的辯才,亦決無法當選,反倒不如英國的制度來得安靜。 周自齊的遊說工作,就從這上面下手。古德諾對中國的政治制度不瞭解,自然也不知道中國的皇帝與英國的君主不同,因而上了周自齊的圈套,認為以中國人民的政治認識而論,尚未到達可以實行共和制度的程度,結果政權會操之於軍閥之手,人民決無參預政事的機會。 於是周自齊便將辛亥革命以來,政局擾攘的情形,大大地渲染了一遍,不說袁世凱想獨攬大權,卻說革命黨不守法度;不說王揖唐之流包辦政黨,卻說中國人根本不明政黨的使命與作用。歸根結蒂一句話:倒不如不革命,只行君主立憲好了。 「如果國情適合,亦不妨改行君主立憲制。」古德諾說,「這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問題,很值得提出來討論。」 「在我們這裏不行!因為:第一,有作用的言論太多,所以即使有名言讜論,亦很難令人信服。第二,說老實話,沒有一個夠資格的專家,可以評論這個問題。」略停一下,周自齊仿佛突有神悟似地,作出很興奮的神情,「博士,你應該寫這樣一篇論文。你是憲法權威,而且你以客觀的立場作觀察,下結論。所以,你這篇論文一發表,在你的職務上,是一項非常重要的貢獻。」 古德諾被他說動了。他的責任感很重,國體問題屬於憲法的範疇,自己應該提出意見。尤其是純學理的探討,可以引起中國社會的注意,反映各方面不同的意見,是件很有意義的事。因而欣然許諾,並且,很快地就交了卷。 周自齊接來一看,暗暗高興。這篇文章是可緩和交通系所受的壓力,於是親自試譯一兩段: 一國必有其國體,其所以立此國體之故,類非出於其國民之有所選擇也。雖其國民之最優秀者,亦無所容心焉。蓋無論其為君主,或為共和,往往非由於人力,其於本國之歷史習慣,與夫社會經濟之情狀,必有相宜者,而國體乃定。設或不宜,則雖定於一時,而不久必復以其他相宜之國體代之,此必然之理也。約而言之:一國所用之國體,往往由於事實上有不得不然之故,其原因初非一端,而最重要者,則威力是已。凡君主之國,推究其所以然,大抵出於一人之奮往進行,其人必能握一國之實力,而他人之出而與角者,其力常足以傾踣之。使其人善於治國,其子姓有不世出之才,而其國情復與君主相合,則其人往往能建一朝號,繼繼承承,常撫此國焉。果能如是,則國家一有困難之問題,以共和解決之,固無寧以君主解決之。蓋君主崩殂之日,政權之所屬,已無疑義。凡選舉及其他手續,皆無所用之。英人有恆言:「吾王崩矣,吾王萬歲!」蓋即斯義矣!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