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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到了程豔秋父親的那一代,已經敗落。清朝退位,皇室有優待條件,旗人每月坐領錢糧的特權卻被取消了。程豔秋的父親貧病交迫,鬱鬱而終。程豔秋弟兄,就靠寡母的十指刺繡為生。深宵刀尺,骨立形消,程豔秋大為不忍,聽說學戲可以掙大錢,便向寡母吐露心意,那知反受一頓申斥,說名宦之後,豈可如此淪落?但話是這麼說,做母親的一面懷念身世,一面憐惜愛子的一片孝心,百感交集,不由得淚流滿面。

  於是母子對泣,且哭且訴,終於達成了「協定」。托人介紹,拜在正享盛名的榮蝶仙門下。程豔秋資質過人,不到三個月,就學了十幾出戲在肚裡,而且生就一條奇嗓,低細處若遊絲,似斷還續,俗稱「鬼音」,頗能一新耳目。

  其時余叔岩因為在天津受坤伶包圍,壞了嗓子,這也是個大有志氣的人,特為辦了個春陽票房,天天調嗓打把子,功夫下得極深。有一次春陽票房彩排,邀程豔秋上場,一出「彩樓配」,采聲從頭到底不斷。其中巴掌拍得最響的,就是羅癭公。

  過一天,他到榮蝶仙的「下處」,去看十四歲的程豔秋,見他正在挨打——多少年來傳下的醜陋規矩,學戲的孩子,尤其是唱旦角的,天經地義是師父的孌童。以程豔秋的出身、性格,加上寡母的訓戒,自然不肯屈身雌伏。因而榮蝶仙三天兩頭要拿這個「不孝順的孩子」鞭撲出氣。

  羅癭公懷才不遇,有著一肚子的骯髒氣,所以見此光景,越發動了憐才之念,湊了一筆錢,從榮蝶仙那裡買回了當初程家「寫」給他的那張「紙」,將程豔秋拔出火坑。

  雖然拔出火坑,依然要以唱戲為業。羅癭公是梨園有名的護法,名伶無不相熟,便替他費心策劃,投拜兩位名師。

  一個正是在大紅大紫的梅蘭芳,一個是盛極而衰的王瑤卿。梅、王二人本都是內行尊稱為「老夫子」的陳德霖的學生。王瑤卿先紅,跟譚鑫培在中和園同台,戲迷問訊,每每這樣說:「近來常聽瑤卿不?」不一定提到「老譚」。王瑤卿善造新腔,梅蘭芳口摹心追,不遺餘力。以後聲名漸起,王瑤卿大受影響,羅癭公為程豔秋設想,認為他應該學梅蘭芳的新戲,借梅蘭芳的聲光,但非王瑤卿善造新腔的本事,不能善用他的鬼音,造成他奇峰突起、出類拔萃的地位。這就是羅癭公為程豔秋打算,安排他兼拜梅、王二人的苦心。

  娓娓言來的一席清談,不但聽得薛麗清出神,就是三天兩頭聽戲的樊樊山和易實甫,也是第一次瞭解其中的原委曲折。他們對羅癭公的這番義舉,不是佩服,而是羡慕,羡慕他得了這麼一個「好題目」,得以成就這一番可供歌詠的雅事。

  「兩公不可無詩,」袁寒雲則又借這個題目,慫恿兩大詩翁覓句。他一面說,一面親自起床,安排筆墨。

  聽得這話,薛麗清可皺眉了。這次是樊樊山知趣,將個頭搖得小辮子直晃蕩:「清談最好。」

  於是做詩之議被打消了,依舊談戲談名伶。一談談到坤伶,易實甫眉飛色舞,朗吟他的專為坤伶而作的《數鬥血歌》,自贊自歎,得意非凡。

  秋天日短,不知不覺已近黃昏,而且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於是舍舟登陸,在龍王廟後面的涵虛堂登岸,這一夜就住在頤和園。

  入夜雨停,中元的月色,又在此負山臨水的名園,自然清幽絕倫。月下閒步,漫想頤和園的滄桑,袁寒雲忽然悲從中來,百感交集,覺得非寫幾句詩,不足以為發洩。一念及此,詩興大發,脫口吟道:「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低聲吟哦了兩遍,自覺這兩句詩寄託遙深,定用「層」字韻,湊足一首七律。結果一首不足,吟成兩首,回到屋中,寫了下來,加上一個題目,叫做《分明》。

  「去看看,」他吩咐聽差,「易大人歇下了沒有?」

  聽差去看了回報,說易實甫還在看書,袁寒雲便帶著詩箋相訪。

  「老夫子!」袁寒雲常向易實甫請教詩學,所以用這樣的稱呼,「有兩首七律,你替我看看。」

  「噢,」易實甫矍然而起,「近來你不輕作,有作必是佳作。來,來,先讀為快。」

  接過一幅榮寶齋的花箋,只見一筆淡墨的「磚塔銘」的行楷,寫的是:

  乍著微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坐靈室轉明燈。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吟哦著的易實甫,先沒有什麼表情,念到最後兩句,神色一變,不僅訝異,而且有些困惑,定睛看著袁寒雲,仿佛欲有所言。

  「請再看第二首。」

  於是易實甫略略提高了聲音念:

  小院西風送晚晴,囂囂歡怨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東去驕風黯九城。

  念到這裡,他停了下來:「風字犯重了!」

  「啊呀,真的,倒失檢了。」

  「這是小疵。」易實甫接著又念:

  駒隙留身爭一瞬,蛩聲催夢欲三更。
  山泉繞屋知清淺,微念滄浪感不平。

  「好詩!蒼涼而悱惻。不過,寒雲,你要不要聽老實話?」

  「當然,當然!原是來就正的。」

  「雖說小疵不掩大醇,究竟瑕瑜互見。像這種感事傷逝之作,貴乎精警遒上,才能顯出七律的真味。依我看,不如合二為一。」

  這是要袁寒雲割愛,似乎有些捨不得,但既來請教,只索由他,因而這樣答道:「就煩斧正,如何?」

  易實甫自覺當仁不讓,便坐到書桌旁邊,拈起筆說:「我可真要動斧頭了。」

  一面說,一面將第一首的兩聯,打了一條杠子,既粗且黑,所謂「勒帛」,袁寒雲好不心疼。幸虧易實甫順手在第一首的結句上,「一路圈兒圈到底」,他心裡才好過了些。

  「既然是以寫時令開頭,就應該再補一句。而且用『古台荒檻』的字樣,來寫御苑,亦嫌不倫。」

  易實甫在「乍著微棉強自勝」這一句下面,添了七個字:「陰晴向晚未分明。」

  「第二首的兩聯都可用,不過要改兒個字。」

  易實甫將「東去驕風黯九城」,改為「西去驕風動九城。」這一下,袁寒雲不能不提「抗議」了。

  「老夫子,這一下不弄成東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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