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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是!」馮國璋遲疑了一下又說,「南方的謠言,還有點別樣說法。」

  「怎麼說?」

  「說大爺對這件事很熱心——」

  「雲台何能作我的主?」袁世凱搶過話來說,「這是不明我家情形的人,自作聰明的猜測。華甫,你我自己人,我的心事不便跟別人說,不能瞞你。我現在的地位,與皇上有什麼分別?所貴乎為帝者,無非為子孫計。你想,老大身有殘疾,老二是名士派,老三是紈袴,此外都還小,豈能付以天下之重!從來帝王之家,子孫都不得善果,我為子孫計,怎麼能害他們?」

  「是啊?」馮國璋接口說道,「南方人言嘖嘖,都是不明了大總統的心跡的。不過,中國將來轉弱為強,到天與人歸的時候,恐怕黃袍加身,大總統謙讓為懷,也仍舊是推不掉的。」

  「這是什麼話!」袁世凱雙目一張,咄咄逼人,倒仿佛是那個要陷他於不義似地,「果真有那一天,我連中國都不能住了。」

  馮國璋莫名其妙,張大了眼問道:「大總統,怎麼說這話?」

  「國人不肯體諒,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袁世凱說,「我已經叫人在倫敦置了點產業,必要的時候,我只好做一個海外的寓公。」

  這真是所謂「言之鑿鑿」,但說得過於活龍活現,卻反令人不易相信。所以馮國璋辭出春藕齋,便又到居仁堂側屋的政事堂機要局去訪張一麟。

  張一麟字仲仁,是蘇州人,從小有神童之稱,十二歲就進學中了秀才,十九歲在北闈鄉試中式,正好清朝開經濟特科,張一麟的卷子為張之洞所激賞,拔置一等第二,與楊度、梁士詒都算是「同年」。

  他從「通籍」以後,便一直在袁世凱幕府,明敏通達,好學深思,而且潔身自好,恥於利祿,因而深受袁世凱所愛重。改官制後,辟為政事堂機要局局長,是袁世凱最親近的幕僚。馮國璋不找別人去找他,就是想進一步求證袁世凱的話是真是假?稱帝之說,到底有無其事?

  「有是有這麼一回事。」張一麟是一片「君子之心」,認為袁世凱本心無他,只是為小人包圍,「有人想做開國元勳,不過,老頭子不會那麼傻。」

  這一下,馮國璋深信不疑了。回到東交民巷六國飯店「行轅」,只是梁啟超在坐等消息。馮國璋便將先謁大總統,後晤機要局長,探詢所得,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是啊!」梁啟超認為張一麟的看法很正確,「我也不相信項城會這麼傻。」

  就在這時候有許多新聞記者來訪,是訪問馮國璋,來意不問可知,是採訪他面謁總統談話的內容。馮國璋不肯見,於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以梁啟超為訪問物件。

  這些記者的背景各個不同,有的贊成帝制,有的代表陸軍,有的比較超然,有的則別有用心。像日本特務機關所辦的順天時報,唯恐中國的天下不亂,所以問話的方式亦不大相同,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袁世凱有沒有稱帝之心?

  「決沒有!完全是各方面對大總統的誤解。」梁啟超斬釘截鐵地代表袁世凱否認。同時將馮國璋與袁世凱、張一麟談話的經過,透露了一大部分。

  由於事先報上有消息,說馮國璋與梁啟超連袂進京,是為向袁世凱探詢國體問題。因此,梁啟超的談話,第二天各報都以第一版「頭條」地位發表。

  讀到這段新聞的人,反應亦自不同,大部分是欣慰,小部分是失望,而更小的一部分是著急。

  「請看,」楊度指著報紙,向袁克定口發怨言,「大總統也不知打的什麼主意?這兩個月好不容易製造空氣,剛有點兒『味道』,為他老人家這幾句話,一掃而空。」

  袁克定面色凝重,久久無語。然後有聽差來報,說「郭風水」從項城回來了,特來謁見。

  這郭風水是紹興人,是北大教授蔣夢麟的同鄉好友。到京以後,由於蔣夢麟的關係,上流社會,頗識其人,最後不知怎麼為袁克定知道了,禮聘他到項城原籍去看祖墳的風水。此中消息,所關不細,所以袁克定撇下了楊度,立即延見。

  他是由袁乃寬陪著來的。相見道過辛苦,先由袁乃寬談此行的經過。袁家的祖墳共計十七座,一一細看,在第七座上,大有講究。

  一聽這話,袁克定不由地失聲問道:「那不是先祖母的長眠之地嗎?」

  「是的,是劉太夫人的墳。」袁乃寬回答——袁世凱的生母姓劉。

  「怎麼樣呢?」

  「大發!」郭風水簡短有力地答了這樣兩個字。

  「這座墳的外形,」袁乃寬代為解說,「來脈雄長,經九迭而結穴,每迭山上加冕——」

  「慢點。」袁克定問,「什麼叫『加冕』?」

  「大山上加一小山,叫做加冕。」袁乃寬轉臉問道,「郭先生,是這樣吧?」

  「不錯。」郭風水慢條斯理地點點頭。

  「喔,」袁克定接著問,「加冕怎麼樣呢?」

  「應九五龍飛之象。」郭風水接口,「不獨如此,地形左右迎送護衛,層層拱立,如各路諸侯,真是帝王肇基之形勢。明十三陵及東陵、西陵,我還未曾瞻仰,不敢胡說。就南方來說,只有鳳陽有此氣象。」

  「這是外形,還有內形。」袁乃寬很起勁地補充,「這座墳四面包圍,以流泉為暗沙,匯於明堂,就是龍源。郭先生真是一雙巨眼,斷定墳地周圍五丈,必有龍源伏流,掘開來一看,真正神乎其神!」

  「怎麼?」袁克定問道,「還掘地試驗?」

  「當然,不試驗怎麼叫人相信?」袁乃寬神氣活現地,就像是他自己看的風水,「就在東面四丈開外,掘下去不到三尺深,便有流泉出現。郭先生,那兩句詩叫什麼?」

  郭風水應聲答道:「詩曰:『相彼陰陽,觀其流泉』,這是指建都而言。建都尚重流泉,何況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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