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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說到建都,倒提醒了袁克定一件事,暫時先擺在心裡,只問袁乃寬:「見了老爺子沒有?」

  「老爺子定在四點鐘接見,特為先來看大爺。」

  「時刻差不多了,請郭先生見了老爺子再說。」接著,便站起身來,一瘸一瘸地親自引領郭風水,到春藕齋去見袁世凱。郭風水的步伐極沉穩,一上了樓,遙望見正中坐著一位矮胖老者,便知是「今上」,當時摔一摔衣袖,擄一擄衣襟,行了朝見至尊的三跪九叩大禮。

  這過於隆重的禮節,使得跟在一起的袁乃寬和楊度,頓有天顏咫尺的戒懼之感,腳步踟躕著,終於停在走廊上,不敢貿然闖入。

  於是袁克定陪著郭風水到了袁世凱面前。他很客氣,賜坐,賜茶,慰勞一番,然後問起此行經過。郭風水很從容地講了一遍。

  袁世凱矜持地毫無笑容,靜靜聽完,隨即問道:「龍興之運,年數幾何?」

  這便有點宋太祖請教陳希夷,明太祖垂詢劉伯溫的意味了。郭風水肅然答道:「八二之數。」

  「是八百二十年,還是八十二年?」

  郭風水搖搖頭,重複了一句:「八二之數。」接著又說,「天機不可洩露。」

  話雖如此,袁世凱豈捨得不問。改用套問的方式說:「照這樣看,是八年兩個月?」

  這一下,郭風水不能不答,不然就變成默認,所以這樣回答:「帝位久長,事後自知。」

  袁世凱頗感欣慰,帝位是不止八年兩個月,不過他倒也很知足,不曾望有周朝八百年的天下,拈著鬍子,陶然自得地說:「就八十二年,已綿延三世,我願已足。」

  郭風水又磕過頭:「天子萬年!」

  「郭先生的堪輿是好的。」袁世凱跟他兒子說,「你可以好好請教請教郭先生。」

  袁克定的本心也是如此。將郭風水帶了出來,就借楊度所住的純一齋,拜託他一事,同時送了一萬元,作在京的盤纏。郭風水喜出望外,越發覺得感恩圖報,要好好替他們父子效一番力。

  他受的重任,是要如何改建正陽門城樓。

  郭風水先參考北京建置的文獻,將正陽門的沿革源流及一切有關的傳說,先考究得明明白白,然後半夜裡登上正陽門的敵樓,細察形勢,上了一個「說帖」。

  他說:北京正位,正陽門的關係最大。正陽前門一開,不是國家多遭變故,就是國祚因以潛移。所以以前那怕班禪、達賴以活佛之尊,亦不能進正陽前門,只能高搭黃橋,越女牆而過。唯有帝后龍馭上賓,梓宮方能出正陽前門。可知這門不開則已,一開必有不祥之事。

  郭風水又說:他在半夜裡向南方澄目「望氣」,發覺南方有紅氣上升,如火如荼,高壓北京,所以要改建正陽門,作為鎮壓。

  正陽門本是所謂「甕城」,四面有門,只有南向一門,就是所謂正陽前門,一向不開。郭風水建議的改建計畫,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改造外部,東、西兩偏門,移入內城;也就是內正門的兩旁,開闢南北向的兩座大門,供車馬出入,至於內正門則加以封閉。這有個名堂,叫做「內眼」,作用在潛氣內涵,回護宏深,這樣內外兩正門一律封鎖,貫通一線,南方的旺氣,就撲不進北京城了。

  第二部分是加高正陽前門的敵樓,南面拱立,恰好受南方朝賀。敵樓上原有七十二個炮眼,分佈東西南北,有鎮壓四方之義。但七十二是地煞之數,有地煞不能沒有天罡。郭風水主張在敵樓南向最高的地方,開兩個大洞,直射南方,這是「天眼」,必可撲滅南方丙丁火。

  這些建議,說得頭頭是道,由內務總長朱啟鈐,當面報告袁世凱,自然嘉納,任命朱啟鈐為「營建太監」,準備興工。

  但民間不明內幕,反認為改建正陽門是袁世凱決定不稱帝的明證——正陽門甕城四門,只開三門,車馬喧塞,交通極為不便。在前一兩年,就有人建議,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另開一門,命名為「和平門」。此門一開,不但可以疏散交通,而且北面與公府的新華門聯成一線,體制上亦較適宜。

  袁世凱頗以其說為然,已經興工有日。但前門大柵欄一帶的商鋪,深怕此門一開,成為內外快捷方式,琉璃廠一帶的市面,自然會興旺,而大柵欄一帶將會冷淡,因而托出一個極有名的風水先生,向袁世凱進言,說一開這道門,不但不利於國家,亦不利於大總統。袁世凱受了迷惑,下令停工。因此,有人便以此事驗袁世凱的本心,認為他如果要稱帝,當然不會做什麼壞風水的改建工作。

  由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加上馮國璋跟袁世凱的談話一發表,大家都認為袁世凱決無稱帝之心。甚至連梁啟超亦信以為真,因此當七月初六,參政院由袁世凱的授意,根據「新約法」第五十九條規定,推舉包括梁啟超、楊度、嚴複在內的十人憲法起草委員,由公府明令發表後,他不但欣然受職,而且欣然赴會,侃侃而談,真以為袁世凱有貫徹共和國體的誠意,預備制定一部優良的憲法,約束總統的權力,開創民主的大道。

  §六

  夜裡到兩點鐘才睡,清早五點鐘,丫頭便又來揭帳子喊:「姨奶奶,姨奶奶,醒醒,醒醒!」

  好夢正甜的薛麗清,勉強睜開酸澀的雙眼問道:「幹嘛?」

  「府裡來通知,今兒七月十五祭祖。二爺說,要早早預備好了,伺候著行禮。」

  「去他的!」薛麗清一肚子的冤氣,「我又不是他們袁家的什麼人。進來一年,連老爺子都沒有見過,倒替他們袁家的祖宗去磕頭,我沒有那麼賤。」說完,擁著一床香色直羅夾被,埋頭再睡。

  丫頭碰了個釘子,只好據實去回報「二爺」——袁寒雲。

  「等我自己去。」

  袁寒雲倒是夠溫柔的,但在薛麗清眼中,酸氣太重,不識金玉,只重文字,不好華筵,只知清歌,不過此身如在金絲籠中一時飛不出去。委屈之下,只求個安逸,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那就忍無可忍了。

  因此,當袁寒雲親自來喚時,她任憑他「溫雪、溫雪」地喊,只是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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