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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這一夜談到大天白亮,段祺瑞聽從徐樹錚的策畫,決定了他的態度:表面上跟徐世昌一樣,對於袁世凱稱帝,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暗中則比徐世昌要積極些。徐世昌只打算做個「太平宰相」,不願意惹任何麻煩。段祺瑞慨然有出任艱巨之志。當然,這要待時。同時,也要結納。第一個是梁士詒,第二個是曹汝霖,有此財政和外交的長才,加上自己在軍政方面的潛力,便足以應付任何困難的局面。

  「咦!老師,」在早餐桌上看報的徐樹錚,相當詫異,「這個消息好怪!馮華公跟梁卓如一起進京了。」

  梁啟超借省親為名,由天津回廣東,以及臨行有一封長信勸袁世凱懸崖勒馬,勿作稱帝之想,這是段祺瑞所知道的。以後又看到報上登載的消息,說他漫遊蘇杭,總以他對國事灰心,寄情山水,那知竟會跟馮國璋一起進京——馮、梁無甚淵源,何以走在一起?確是怪事。

  「華甫大概是來看看風色吧?」

  「不見得。」徐樹錚說,「照我看,怕是梁卓如搬弄來的,說不一定有一番諫勸。」

  ***

  徐樹錚真不愧「小扇子」,料事精確,果如所言,是梁啟超力勸馮國璋進京來有所勸阻的。

  馮國璋未進京以前,袁世凱就已知道他有此一行,以及來意為何。因為袁世凱有個「坐探」在江寧,這個人就是新婚才一年的馮夫人周道如。

  周道如是江蘇宜興人,明末宰相周延儒之後,天津女子師範學校畢業以後,經當時名震一時的才女,也是她的校長呂碧城的推薦,作了袁家的「女西席」,其實也是「女清客」。袁世凱放歸洹上時,周道如也一起跟到項城的「養壽園」,算是跟袁家共過患難的人。

  袁世凱很尊敬這位「女西席」,見她才貌無雙而青春易逝,曾經一再要替她做媒,而所物色的文官武將,周道如卻總看不上眼。有時甚至表示,願意奉母終老,此生不嫁的了。

  其實不是這回事,周道如心底另有委屈。深情默注,所鐘在「陳思王」袁寒雲。只是此君有婦,以自己的身分,不能屈身為袁寒雲的小星,但又提不動那把慧劍,斬不斷那段情絲,便只有蹉跎觀望,在以禮自持的詩詞酬唱中,寄託相思。

  二次革命失敗,袁世凱的勢力擴張到江南,特調馮國璋為江蘇督軍。在袁世凱看,這個職位就是前清的兩江總督,保障東南,關係極重。為了籠絡起見,「瘸子大爺」獻上一條美人計,拿周道如下嫁為馮國璋的續弦夫人。這在周道如自是萬分不願。照她的想法,即令不能嫁袁寒雲,也得嫁個驚才絕豔的大名士。馮國璋俗不可耐,如何相處終身。

  她的那班「女弟子」——袁家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受命相勸,周道如執意不回。最後是由袁寒雲出面,摒人密談,遙遙望去,但見周道如泣不可抑,淚多話少,都以為好事必不諧了,誰知周道如將一副情淚還了袁寒雲,竟死心塌地,表示願意聽從大總統的安排。

  於是,袁世凱親自作媒,自是一提便妥。由袁克文的生母親自送親南下,袁世凱除了致送五萬元現款為奩資以外,還大辦嫁妝,說不盡的花團錦簇,都裝在花車中,直放南京浦口。其中有一樣極珍貴的東西,由周道如隨身攜帶——一本密碼。

  一年多以來,馮國璋的一舉一動,袁世凱無不瞭若指掌,就靠的是周道如打來的密電。這一次梁啟超到江甯,談了些什麼,馮國璋的態度如何,袁世凱一清二楚,早就想好了應付的辦法。

  ***

  專車到京,袁世凱特派武官迎接,文武百官,亦都受命迎迓。前門車站的盛況,不下於陳宧出京的光景。

  北洋三傑中的一龍一虎,亦親自來迎。但段祺瑞為了避嫌疑,不便先邀他到家敘舊,由代理陸軍部長王士珍陪著,仿照前清大臣入覲或覆命,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的例子,坐著總統府的禮車,由車站徑駛新華門。

  袁世凱早就在等了,一到便在春藕齋傳見,不讓馮國璋行大禮,攜手並坐,先問馮夫人的好。

  「大總統成全之德!」馮國璋趕緊又起立申謝,「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這是天生的良緣,非華甫你不足以屈周先生,周先生亦非你不足以匹配。去年好日子,各處的應酬文字,都仔細看了,倒是倪丹忱的那副喜聯最出色。」袁世凱接著便朗誦安徽督軍倪嗣沖所送的那副賀聯:「將略褐輕裘,奪龍蟠虎踞,好作洞房,從茲兒女莫愁,想顧曲英雄,當不愧小喬夫婿。家風奇蕪褸,喜裙布荊釵,迎來瓊島,為報湖山罨畫,有執柯元首,始得歸大樹將軍。」

  這副賀聯切地、切事、切人、切姓,典雅工麗,傳誦一時。但「新郎官」自己都不甚記得清楚,袁世凱卻能隻字不遺地背得下來。馮國璋不免驚奇,同時也相當感動,覺得多年追隨,總聽人說,「袁宮保善於作假」的話,其實是謗詞。

  「你是跟梁卓如一起進京的?」

  「是。」

  「卓如對我有點誤會。」袁世凱說,「不過也難怪,他跟我的交情到底淺。」

  這意思是說,梁啟超不瞭解他,馮國璋應該瞭解。

  「報告大總統,」馮國璋趁機說道,「南方謠言甚多,說得有頭有尾,相信的人也很多。」他還想說什麼,但終於咽了口唾沫,沉默著等候答話。

  袁世凱淡淡一笑。「華甫,你我多年在一起,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他說,「我想,謠言之起,不外兩個緣故:第一、好些人說,中國驟行共和制,國人程度不夠,所以共和制未蒙其利,先見其害,要我多負點責任。第二、新約法規定大總統有頒賞爵位之權,因而有人以為這是改革國體的先聲。殊不知滿、蒙、回族都可以受爵,反倒是漢人有功民國者,不在其內,這豈得謂之公平?漢人為什麼要喪失這種權利。你想想,那不都是無風起浪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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