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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說快完事,也等了十幾分鐘,才將帳算完。接著他又告誡廚子:凡可以跟政事庶務科去報的帳,不准在家裡報。廚子不服,爭了兩句。徐世昌大為光火,又虧得客人排解,廚子才鼓著嘴退了出去。

  「唉!」徐世昌重重歎口氣,「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

  這種情形,梁士詒見過不止一次,而始終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勸亦無從勸起,只好笑笑不答。

  「你從那裡來?」

  「在府學胡同。」

  「喔,你是跟芝泉道惱去了。」徐世昌問,「他怎麼樣?」

  「倒也還坦然。」梁士詒皺著眉說:「老師有機會你也勸勸,這樣子下去,會搞得眾叛親離,不可收拾。」

  「那裡勸得進去?」徐世昌說,「你在山上,只怕有好些事還不曉得,我說個笑話你聽。有一天振貝子來看我,你道是為了什麼?」

  振貝子是遜清慶親王奕劻的長子載振。奕劻父子跟袁世凱的關係不同尋常,所以梁士詒便自然而然地猜想到:「莫非項城有何表示,托他來轉達?」

  「一點不錯。」徐世昌撫掌答說,「振貝子是銜父命來看我,慶親王的意思,說項城天與人歸,似乎應該速正大位。天下定于一,自然四海晏然,干戈不起。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真是奇聞,豈僅好笑?」梁士詒問道,「老師怎麼回他?」

  「我這樣回他:既然如此,賢喬梓何以不勸進?振貝子聽見我這話,樣子就忸怩了,他說他怕他們的宗族笑他,所以勸我領銜勸進。我說:你們怕為宗族所笑,難道我倒不怕我從前的同僚所笑?振貝子討了個沒趣去了。」

  「老師這話答得真好。」梁士詒停了一下又問,「項城當然知道了,怎麼說法?」

  「項城倒不曾有表示,昨天雲台來看我。」說到這裡,徐世昌招招手,將梁士詒喚到面前,低聲說道,「雲台跟我說,項城的大主意已經拿定了,要求我不反對。我這樣回答他:我不反對,不過我亦不贊成。你們好自為之。這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你擺在心裡好了。」

  梁士詒連連點頭,同時又說:「我步武老師,也持這樣的態度。」

  「不是這麼說!」徐世昌大搖其頭。

  這句話的意思不明,但神態上看得很清楚,是大不以為然,因而梁士詒便虛心請教:「請老師明示。」

  「你不比我。」徐世昌說,「第一、我其實是閑雲野鶴之身,宦海風濤也厭倦了,說走就可以走。第二、項城跟我的交情,到底不同,我一定要賦歸,他也只好像漢光武待嚴子陵一樣,放我逍遙自在。你呢,你想想看,項城能容你高蹈嗎?」

  想想果然,袁世凱辦大事要錢,非求教於自己不可。如果堅辭,則敬酒不吃,罰酒會來。看樣子這個關口無論如何逃不過的了。

  於是,梁士詒只好這樣答說:「我也是一片赤忱報項城,明知忠言逆耳,不得不盡力而為。老師最瞭解我的苦心,總要懇求鼎力維持。」

  「你是說那兩件參案?」徐世昌毫不思索地答道,「我在位一日,維持你一日。不過,現在晰子、杏城,花樣百出,防不勝防,你自己也要當心。」

  梁士詒既安慰,又警惕,不知道二楊還會出些什麼花樣?他心裡在想,好在有了個訊號。這個訊號就是眼前的老師,幾時看他掛冠,便是到了必須表明態度的時候。此刻,還可以再看一看風色。

  §五

  天氣熱,公務又多,加以飲食不慎,袁世凱病了。病是小病,但問疾的人絡繹不絕,都由袁世凱的侍從,仿佛清朝「御前大臣」的袁乃寬接待。問疾的人,十之八九被擋了駕,只有極少數的才能在病榻前,向袁世凱親自慰問。

  這極少數的人中,當然有徐世昌。他由袁乃寬陪著進入袁世凱臥室,只見屏風後面,裙幅隱約,床下一雙繡花拖鞋,床上一方猩紅絲巾,可見病中不摒妾侍,徐世昌便知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

  而袁世凱的精神卻顯得頗為衰颯,不知是真的如此,還是有意做作。但聽他歎口氣說:「平日我不服老,一病才知年紀不饒人。」

  「大總統的體質,向來康強。人生小病,算是偷閒,尤其是大總統,日理萬機,正好趁此機會休養幾日。」

  「病中百感交集。」袁世凱搖搖頭說,「人生在世,不能不生病。生死難以預料。我捫心自問,才具雖不足以望古人,但是環顧當世,自以為還無出其右——」

  「正是如此。大總統系天下重望,千萬珍攝。」徐世昌勸道,「出語蕭瑟,真不忍聞!」

  「倒不是我出語蕭瑟。既然負了這樣的大責任,總不能不為天下後世打算。」袁世凱略微有些氣喘,但精神卻很好,語聲仍然沉著有力,「四年以來,志未盡展。如果去位,繼任的人,雖已照規定,預先書名,藏在石室金匱,但怕才力還不如我。菊人,你想,將來中國的安危,豈不可慮?」

  這話在徐世昌聽來,很不是滋味。因為金匱石室中的名字,他亦是夠資格的——其事起于上年八月間,據說是梁啟超的一個弟子的創議,仿照清朝秘密立儲的制度,大總統繼任人,由現任大總統推薦之,預先書名于嘉禾金簡,藏于石室金匱。大總統因故,由國務卿率領百僚,宣誓開匱,依照先後次序承繼。袁世凱對這個建議,欣然嘉納,交由「御用」的參政院,完成立法,同時規定大總統的任期為十年。

  根據參政院的法案,袁世凱特為下令,建立「石室金匱」之制。匱在室內,無從得見,而石室卻有無數人見過,在居仁堂右面,過豐澤園轉向卍字廊的小丘阜上,是個九尺五寸高的四方形大石盒子,石色青白,配上混金鎖鍵,顯得極其莊嚴。袁世凱所寫的三個名字,雖不得而知,但傳子傳賢不論,則徐世昌亦顯然是夠得上資格的一個,因而聽了那番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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