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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這是建議梁士詒作勸進的表示。一天風波,就由他反對帝制而起,解鈴繫鈴,也只有靠自己轉變態度,才是對症發藥,能夠見效的辦法。只是梁士詒總覺於心不甘,所以沉吟未答。

  「聽說合肥昨天碰了個大釘子。」葉恭綽說,「只怕也有倦勤之意了。」

  「合肥」在二十年前是指李鴻章,此時是指段祺瑞。

  梁士詒心中一動,急急問道:「碰了什麼釘子?」

  「陸軍部上呈文要求加薪,項城批了八個字:『稍有人心,當不出此!』話是不錯。國難當頭,還要加薪,似乎說不過去。不過,話太重了,芝翁受得了嗎?」

  梁士詒站起身來,「我看看他去。」

  於是又複驅車到府學胡同段家——段祺瑞的這座巨宅值三十萬,原是袁世凱當軍機大臣時置辦的府第。入民國後,袁世凱拿這所房子送給了段祺瑞,是一份重禮,但並不實惠。段祺瑞一生不要錢,也不講究起居,所以這一區巨宅,在他大而無當,並且由於缺乏擺設,看起來反覺得空空落落地,很不舒服,尤其是有些窗簾帷幕,用的竟是白布,更覺刺眼。

  可是,也就因為他起居寒素,更能得人尊敬。梁士詒跟他則正好相反,服用豪奢,輿馬飲饌,無不精美,平日到朋友家亦不大肯遷就,只有在段宅是例外,賭桌上一擲萬金的人,居然肯陪段祺瑞打數百元輸贏的「小麻將」。

  「來得正好!」段祺瑞說,「杏城說要來打牌,有你一個,只差一角了,你看找誰?」

  梁士詒想不到他這時候還有這一番閒情逸致,躊躇著問:「今天還要打牌嗎?」

  「不打牌幹什麼?」

  這就有點牢騷了,梁士詒便緊接著問:「這兩天進府了沒有?」

  「剛才就從公府回來。」段祺瑞說,「我跟你一樣,也要上西山了。」

  「怎麼呢?」

  「項城說我氣色不好,勸我休養。還賞了人參四兩,醫藥費五千元。大概這一兩天就可見明令了。」

  「這,倒想不到。」梁士詒有意問一句:「部務是次長代理嗎?」

  陸軍次長徐樹錚是袁世凱和他左右最忌的人,就沒有參案,也不會讓他代理部務。梁士詒是明知故問。

  梁士詒猜得一點不錯,袁世凱是派王士珍署理陸軍總長。「我也希望聘卿來替我,這樣於我才可以放心。」段祺瑞突然搖搖頭,「真叫人寒心。」

  梁士詒同病相憐,但卻沒有話去安慰。默默相對之際,來了個段家每日必見的常客——徐樹錚。

  「芝老,」他一坐定便憤憤地說,「你知道袁老大怎麼說?」

  段祺瑞愕然,「什麼事怎麼說?」他問,「說部裡的事?」

  「他說,這一次中日交涉,不能不受辱,是因為我們軍事上沒有把握。海軍不談,陸軍原可以拼一拼的,卻硬不起來。陸軍不行,是因為長官不負責的緣故。」

  段祺瑞一聽這話,氣得臉色發白,歪鼻尖都仿佛在抖動。

  「我就不明白,」段祺瑞向梁士詒說,「這位瘸子大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好好一個團體,一定要搞得它四分五裂,於他有什麼好處?」

  這個「團體」是指整個北洋派而言,而所謂搞得「四分五裂」,梁士詒明白,指的是編練「模範團」一事——袁克定自己也要練軍隊,上年春天仿照他父親當年小站練兵的辦法,禮聘德國丁克滿少校、法國白禮蘇中校研究兵學,成立「模範團」,團本部設在北海,團址設在西城旃檀寺,模範團團長先是袁世凱自己兼任,後來便由「瘸子大爺」接替了。

  照規矩說,成立這樣一個軍官教導團,應該是陸軍部無可旁貸的責任,但段祺瑞一系的將領,一個不用。這就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來,袁克定此舉,完全是為了對付段祺瑞,另起爐灶,從他的手裡去奪兵權。再進一步看,當然也是對他猜忌極深的證據。

  要由這個裂痕看下來,才會知道段祺瑞的「奉命養病」,是袁段正式「分家」的開始。梁士詒不由得歎口氣:「唉!項城何苦?這樣子下去,我真替他擔心!」

  「燕老!」徐樹錚笑道,「你倒還有『看評書替古人掉淚』的閒情逸致!」

  這是說,梁士詒應該為自己擔心。他心中一動,便閑閑問道:「樹錚,你一向足智多謀,試為我畫策如何?」

  「我何能為公謀?」徐樹錚答道,「燕老,將來的局勢,必以兩位大人物的態度為轉移;公居其一。」

  「怎見得?」

  「燕老是財神,錢可通神。辦任何大事,少不了交通銀行的鈔票。」

  梁士詒恍然大悟,自己手握財權,便足以擺佈袁世凱,何須畏懼?因而怡然答道:「不敢當,不敢當。請教,還有一位呢?」

  「喏,」徐樹錚將手往段祺瑞那面一伸:「我們的老帥。燕老,軍權保護財權,財權支持政權。兩公合作,政權不召自至。」

  「佩服,佩服!不愧『小扇子』的美名。」梁士詒拱拱手說,「敬聞命矣!」

  就這片刻,梁、段之間,取得了默契。梁士詒欣然告辭,轉道去看徐世昌。他們的關係極深,梁士詒以師禮事徐,所以不必通報,直入徐世昌的書房,只見他正跟廚子在算伙食帳。

  「燕蓀!」徐世昌將正在打算盤的手,停了下來,招呼著,「請坐一坐。我快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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