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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果然,消息一傳,全國大嘩,指五月九日為國恥紀念日。於是段祺瑞發表通電,說明立場,陸征祥又引咎請罪,而袁世凱則密令各省將軍,對民眾嚴加約束,不得滋事。在高壓手段控制之下,風波在表面上算是平定下來了。

  日本國內,卻也有風波,議院抨擊政府對華政策失當,認為所得應不止此。就在這時候,日置益奉調回國,向曹汝霖辭行時,他設宴款待,想替袁世凱作一番「親善」的工作。

  「袁總統一向有親日之意,何以日本總不接受?」曹汝霖問,「袁總統常跟我說:親善要相互的;譬如我剛伸出手來想跟他相握,他反伸手打我一巴掌,這樣子如何能講親善?」他接著又試探:「我總覺得貴國對前清,似乎比對袁總統要好得多,是不是為了國體改革,由君主變為共和的緣故?」

  「不是!貴國革命以後,如果是孫中山先生當元首,日本無話可說。因為孫先生一向主張革命,沒有做過清朝的官,推翻清朝,當了元首來實現他的政治理想,是順理成章的事。」日置益又說:「至於袁總統,世受清恩,自己又是總理大臣。國體改革以後,無論他的做法、說法如何巧妙,在我們旁觀者看,總不免篡奪之嫌。這是日本人普遍的觀念,而且,這個觀念還是從貴國傳過來的。」

  曹汝霖在日本多年,日本人有此觀念,卻還是第一次得知。他當然要為袁世凱辯白:「我國與貴國不同。貴國皇統,萬世一系,在我國,篡奪之事,史不絕書。對清朝來說,還是袁總統當政來得好,袁總統力爭清室優待條件,即是報答先朝。倘是孫先生作了總統,不可能有優待條件。」

  「照足下所說,那就是袁總統慷貴國國民之慨來報他的私恩?」

  這句話很厲害,曹汝霖再善於辭令也被問得瞠目結舌,無法辯解。

  「不過,你的話也不錯。可惜袁總統的做法錯了。」

  「怎麼?」曹汝霖問,「照貴使看,應該怎麼做?」

  「袁總統仍舊應該尊清。」日置益說,「當時不是君主立憲嗎?如果真正名實相符地立憲,規定滿洲人不得干預政治,我想,南方亦可能遷就。袁總統則可以任何最高名義執掌政權,那怕做攝政王,也沒有什麼篡奪的嫌疑。」說到這裡,他又鄭重其事地加了一句:「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意見,閒談而已。」

  日置益的慎重態度,正好說明了就是日本外交界,甚至整個政界對中國國體改變的意見。曹汝霖是日本通,深知軍部與政黨在外交政策上,常有歧見。但這種歧見,有時反而會發生左右逢源的妙用。照日置益的話來看,日本政界未必贊成帝制,尤其是袁世凱稱帝,那麼溥儀的小朝廷就決不能存在,必得面北稱臣,這種「君臣倒置」的現象,可能會影響日本人,特別是日本軍人對天皇地位的觀感,當然是他們政治家所不願見的。

  然而日本軍部則無疑地是願意支持袁世凱的,只要條件相當。將來的「第五項」干涉中國內政,就是換取支援的交換條件。強鄰虎視眈眈之下,袁總統還想「更上層樓」,後果將會不堪設想。

  曹汝霖為此憂心忡忡,但家世教育養成了他事上恭順的性格,緊守著「多言賈禍」之戒,不敢開口。

  ***

  眼前就有個「多言賈禍」的例子。

  由於梁士詒平日言談,一直表示不贊成帝制,所以楊士琦與楊度就跟袁克定商量好,密密加以佈置。第一步是當熊希齡的人才內閣垮臺時,將交通系的周自齊由交通總長調署財政總長,遺缺派內政總長朱啟鈐兼署,作為過渡,然後換上袁克定在德國結識的梁敦彥。

  第二步就是授意前任津浦鐵路北段總辦,現當肅政史的孟錫玨,及津浦鐵路總稽核金恭壽,擬就一個參劾的稿子,由楊士琦送給相當前清左都禦史的都肅政史莊蘊寬,要求照參。

  莊蘊寬面有難色,楊士琦很率直地說:「這是『主座』的意思!」

  於是莊蘊寬只好不作聲。不久,政事堂密令調查的報告一到,莊蘊寬領銜參劾津浦路局局長趙慶華十大罪狀。這一來,梁士詒只得生「政治病」,請假避到西山「養屙」去了。

  泉石徜徉之際,梁士詒的內心卻是七上八下,無一刻得一寧靜。

  梁士詒心裡雪亮,這是擒賊先擒王的反面策略,射人先射馬!津浦路局和趙慶華只是一個起點,就像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石子,漣漪一圈一圈往外擴展,止於何處,難以預料。如果風平浪靜,不久自能消散於無形,倘或有人推波助瀾,則風濤之險,滅頂有餘。

  果然,過不了兩天,春雲漸展,事態日益明朗,參案牽涉到的不止津浦路,還有京漢、京綏、滬寧、正太,合津浦共為五路,所以報上稱為「五路大參案」。除了津浦路局長趙慶華「立予撤差,傳解就質」外,交通系有名的「二關」,京漢路局長關賡麟,京綏路局長關冕鈞,亦奉命「離職聽審」。

  這是「波及」的第二圈。再向外擴展,第三圈就波及到交通部次長葉恭綽了。葉恭綽是梁士詒手下的第一員大將,對交通界而言,梁士詒「不在其位」而能「謀其政」,就因為葉恭綽以交通次長的身分在維繫交通系,所以當「津浦路局長趙慶華舞弊營私一案,交通部次長葉恭綽最有關係,著暫行停職候傳」的府令發表,在梁士詒的感覺中就像明晃晃的一把匕首,當胸直指,驚心動魄,再也無法安心養「病」了。

  接著,政海掀起了更險惡的波瀾,被參的還有兩個次長,一個是財政部次長兼鹽務署署長張弧,一個是陸軍部次長徐樹錚。

  徐樹錚外號「小扇子」,足智多謀,雄心勃勃,是段祺瑞的心腹。「段總長」不常到部,陸軍部由徐樹錚「當家」,袁克定一直拿他視為眼中釘,去之唯恐不快,所以他的被參,還不足為奇。所不解的是財政部次長張弧,為人圓滑,平日除了在賭上下功夫敷衍一班大老以外,對皖系及袁克定並無所忤,何以亦捲入這場政治風暴?實在是一件怪事。

  說穿了不稀奇,「五路大參案」以外的「三次長參案」,都是為了殺雞駭猴。梁士詒、段祺瑞一掌財權、一掌兵權,而都不贊成帝制,所以脅葉迫梁,脅徐以迫段。至於脅張弧則是警告另一個在政界有相當潛力而亦反對帝制的熊希齡——張弧與熊的淵源極深,所以「借」他一用。

  「不能讓袁雲台聽二楊之言,這麼亂搞。燕老,」有人勸梁士詒,「你躲在西山不是回事,該去見一見項城,說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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