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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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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石徜徉之際,梁士詒的內心卻是七上八下,無一刻得一寧靜。 梁士詒心裏雪亮,這是擒賊先擒王的反面策略,射人先射馬!津浦路局和趙慶華只是一個起點,就像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石子,漣漪一圈一圈往外擴展,止於何處,難以預料。如果風平浪靜,不久自能消散於無形,倘或有人推波助瀾,則風濤之險,滅頂有餘。 果然,過不了兩天,春雲漸展,事態日益明朗,參案牽涉到的不止津浦路,還有京漢、京綏、滬寧、正太,合津浦共為五路,所以報上稱為「五路大參案」。除了津浦路局長趙慶華「立予撤差,傳解就質」外,交通系有名的「二關」,京漢路局長關賡麟,京綏路局長關冕鈞,亦奉命「離職聽審」。 這是「波及」的第二圈。再向外擴展,第三圈就波及到交通部次長葉恭綽了。葉恭綽是梁士詒手下的第一員大將,對交通界而言,梁士詒「不在其位」而能「謀其政」,就因為葉恭綽以交通次長的身分在維繫交通系,所以當「津浦路局長趙慶華舞弊營私一案,交通部次長葉恭綽最有關係,著暫行停職候傳」的府令發表,在梁士詒的感覺中就像明晃晃的一把匕首,當胸直指,驚心動魄,再也無法安心養「病」了。 接著,政海掀起了更險惡的波瀾,被參的還有兩個次長,一個是財政部次長兼鹽務署署長張弧,一個是陸軍部次長徐樹錚。 徐樹錚外號「小扇子」,足智多謀,雄心勃勃,是段祺瑞的心腹。「段總長」不常到部,陸軍部由徐樹錚「當家」,袁克定一直拿他視為眼中釘,去之唯恐不快,所以他的被參,還不足為奇。所不解的是財政部次長張弧,為人圓滑,平日除了在賭上下功夫敷衍一班大老以外,對皖系及袁克定並無所忤,何以亦捲入這場政治風暴?實在是一件怪事。 說穿了不稀奇,「五路大參案」以外的「三次長參案」,都是為了殺雞駭猴。梁士詒、段祺瑞一掌財權、一掌兵權,而都不贊成帝制,所以脅葉迫梁,脅徐以迫段。至於脅張弧則是警告另一個在政界有相當潛力而亦反對帝制的熊希齡——張弧與熊的淵源極深,所以「借」他一用。 「不能讓袁雲臺聽二楊之言,這麼亂搞。燕老,」有人勸梁士詒,「你躲在西山不是回事,該去見一見項城,說個明白。」 「也好!」梁士詒點點頭,坐轎下山。 在轎子裏,梁士詒就已打算好了,此去不宜道明來意,宜於不著痕跡地作一番試探,這得要找個題目才好。 題目現成——梁士詒交卸了公府秘書長的職位,奉派為全國稅務督局督辦:上年八月間更奉派為「國內公債局總理」,第一次發行公債一千六百萬元,結果超額募集,總計發行四千五百餘萬。現在正在發行第二次的「六厘公債」。梁士詒心想,一提公債,袁世凱不能不想到自己替他籌款的功勞,或許會有一兩句切實的撫慰的話,那時再相機進言,便可化險為夷了。 到家先看「門簿」,訪客依然不少,足見在驚濤駭浪之中,外面對自己仍有信心,梁士詒深感安慰。不過也有他不解的,門簿上有楊士琦的名字,這是明知自己「養疴」西山,仿照「孔子拜陽貨」的辦法,假意慰問,還是另有作用? 於是他把門上找了來問:「楊大人來了,你怎麼說?」 「楊大人知道老爺上西山了,只問得一聲:可曾回府?聽說還沒有回來,丟下一張名片就走了。」 看樣子是順道來訪,沒有什麼作用,梁士詒便不再追問。換了衣服,坐車直趨新華門。 *** 「燕蓀,」袁世凱很關切地說,「你的氣色是不大好,要好好保養!」 「是。」梁士詒答道,「打了幾天擺子,混身乏力。因為六厘公債的募集,不太順手,不能不進城來看一看。」 「怎麼不順手呢?」 「有三個原因。」梁士詒扳著手指,有條不紊地說:「第一、歐戰的影響,東亞各地的銀根,普遍緊縮。第二、今年福建、廣州、四川、奉天、安徽、浙江這幾省,不是鬧旱災,就是鬧水災,民力凋敝。第三,去年剛辦過公債,遊資已經吸收了一大部分,今年買公債的,自然少了。」 袁世凱一聽這話,憂形於色,「財政部估計,今年歲出歲入,赤字有五千萬之多,全靠六厘公質來挹注。燕蓀,」他說,「你總要好好想個辦法才是。」 「是,是!」梁士詒亦報以沉重的臉色,表示這件事時刻縈懷,「在山上,我念念在斯,有條路子,我要全力進行,在各地華僑身上打主意。」 「只怕緩不濟急。」袁世凱又說:「前天周子廙還跟我說,六月底就得要有三千多萬,預算才能平衡。」 梁士詒的臉色更凝重了,亂眨著眼,是苦苦思索的樣子,好半晌掀眉揚目,那神情是解決了一個難題。「總統請放心,我全力以赴,一定在九月底募足兩千四百萬。」 「好極了。」袁世凱欣慰地,「各方面該如何協力,你跟子廙商量著辦。」 「還要外交部協助。請總統交待陸子欣,由外交部通飭駐外使館,全力勸募。」 「可以!」袁世凱略停一下說道,「參案裏面,本來有你的名字,我叫他們去掉了。」 梁士詒愕然。從來御史參劾,在上者不會先知,如今五路參案的呈文稿,袁世凱竟先曾過目,而且授意取捨,這不是曠古奇聞? 這樣看來,還不是袁克定聽信二楊之言,有意掀起風波,竟是袁世凱自作指使,借刀殺人,問題相當嚴重。最難的是,身被嫌疑,無法再替屬下說話,轎子中的一番打算,完全落空,竟不知如何作答了。 「燕蓀,」袁世凱又說,「你好好養病!我總要維持你的。不過,此案情節重大——」他沉吟一會才加了句:「再看吧!」 雷霆雨露,交雜而行,大有「天威莫測」之意。梁士詒暗暗心驚,辭謝出府。到家一看,一葉二關——葉恭綽、關賡麟、關冕鈞,他的親信都在。 賓主的內心都很緊張,但表面上無不從容,問病、問西山的風光,有意說些閒話。然後,梁士詒才閑閑問起:「這兩天有什麼新聞?」 「報上的六首打油詩,不是新聞嗎?」關賡麟答說。 「什麼打油詩?沒有看見啊。」 「我念給燕老聽。」 關賡麟搖頭擺尾地用廣東話念道:「遠東交涉罷風雲,讓步猶云講善鄰。公戰怯於私鬥勇,大家留點好精神。」 「罵得好!」梁士詒脫口贊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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