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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楊士琦和楊度所最忌的一個人,就是粵系,也是交通系的首腦梁士詒。當熊希齡組閣時,曾邀楊度入閣,徵求他的意見時,熊希齡是這樣說:「晰子,請你幫我的忙!」

  楊度的答語極雋妙:「幫忙不幫閒!」他提出的入閣條件是:必須當交通總長。熊希齡的同鄉觀念最重,而且當年一起搞「君主立憲」時,他們與梁啟超同是極親近的好朋友,自然一諾無辭,而結果卻以梁士詒的反對,楊度未能如願。這件事他耿耿於懷,一直不釋。不久,梁士詒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為二楊抓住「小辮子」,不但被踢出公府,而且幾乎失寵。

  二次革命失敗,國民黨黨員,或則銷聲匿跡,或則亡命日本,鳥盡弓藏,用不著熊希齡再來當國務總理,於是二楊向袁世凱獻議,改革政制,取消內閣及公府秘書長,合併設置政事堂,一石二鳥,使得熊希齡及梁士詒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情況下,失所憑依。

  「燕蓀!」袁世凱接納了獻議,向梁士詒說,「我想,我應該仿照美國的辦法,大總統之下,不設內閣,設國務卿,總攬百揆。國務卿的衙門,就叫政事堂,你看如何?」

  梁士詒平日的主張,不贊成取消內閣,以為大總統要擴大指揮權力,不妨加強公府秘書廳的組織來網羅人才,所以這時聽得袁世凱的話,率直表示反對「國務卿」的名義。「美國的『國務卿』,照英文原義來講,應該是『國務長官』,日本譯為國務卿,是錯了。而況,」他說,「中國在共和政制下,那裡還有什麼卿不卿?」

  就是最後一句話犯了忌。皇帝對臣子的稱呼,客氣一點的稱「卿」,既無皇帝,自然用不著稱卿。梁士詒是句老實話,袁世凱卻大感詫異,當時目不轉瞬地瞪著梁士詒,仿佛是在問:你是表示反對帝制嗎?

  結果還是設了政事堂,徐世昌來做了「太平宰相」,梁士詒也出了公府,被任為稅務督辦,不再是袁世凱的「近臣」。只是他在財政、金融、交通界的潛勢力,一時無法動搖,所以二楊又出了一記花招,就在他將離公府之前,找關係在上海「字林西報」上,發表了一篇關係梁士詒的評論。

  這篇評論一開頭就說:「中國今日所恃以存在者,固為袁總統。而將來所恃以存在者,實為梁秘書長。梁士詒者,在中國財政上最有勢力的第一人也。」以下分析他的性格,說極像袁世凱,「著著蹈實,步步為營,及至水到渠成,一舉而收其功。」這段話已是意在言外,隱約指梁士詒在密密佈置「篡位」,以下「譬如行軍,袁大總統為前路先鋒,梁士詒乃為其後路糧台」,更似嘲笑袁世凱費盡心機,不過為梁士詒開路而已。

  接著便是強調梁士詒在財政、金融、交通以及實業方面的勢力,「非唯在國內占到實權,且於國際上更據有最高之信用。」這些表面上看來大捧特捧的話,其實是對袁袁凱的警告,作用是要引起他的猜疑。

  旁敲側擊做足了反面文章,正面再點一句,說「在中國政界或有議梁士詒事權過重,甚或有謂袁大總統大權旁落者」,結論是:「繼兵力而掌政柄者,必在財權,即繼袁總統而統治中國者,必梁士詒。」

  這篇文章,不但袁世凱動心,袁克定看了更覺得觸目驚心,因為梁士詒很明顯地是跟他站在勢不兩立的敵對地位,變成曹操說劉備的「卿不死,孤不得安」了。

  因此,二楊設計了一套打擊梁士詒的辦法,但必須等日本「二十一條」的交涉,告一段落,「外患」既消,方可全力對內。

  中日交涉開始於二月初二,一直到四月十七日,一共開了二十五次正式會議,始終不能達成協議。

  當時群情憤慨,民氣高昂,而且段祺瑞的態度改變,一力主戰,袁世凱始終沒有堅定的表示,因此日本政府看准了他的兩項弱點:第一、是怕國民黨;第二、是想做皇帝——不但想做皇帝,而且想快快做皇帝,所以到了五月初七,提出了哀的美敦書,除原件第五號以外,其他一至四號,限期五月九日下午六點鐘,「為滿足之答覆」,否則將「執行必要之手段」。

  於是袁世凱下令,五月初八下午召集會議,袁世凱親自主席,右面是副總統黎元洪,左面是國務卿徐世昌,此外政事堂左右丞,參謀總長、各院院長、參政院議長、參政、外交部政務次長曹汝霖,以及在這一次交涉中相當活躍的秘書顧維鈞均列席以備諮詢。

  首先是外交總長陸征祥報告這天中午英國公使朱爾典的勸告:「朱爾典是這麼說:中日交涉,竟至決裂,實在可惜。貴總長知道,哀的美敦書只有是與否兩種答覆,目前中國的情形,非常危險。歐戰正打得起勁,各國無法注意東方。為目前計,只有忍辱負重,接受要求,避免危機。從此整修軍政,切實預備,埋頭苦幹十年,必可抬頭跟日本相見。我想,大總統明白大勢,知己知彼,決不輕自啟釁。」

  說到這裡,陸征祥停了下來。大家的眼光,亦都落在主席臉上,只見袁世凱毫無表情,不知道他對朱爾典的話,是不是聽得進去?

  「朱爾典又說,」陸征祥繼續報告,「他聽說陸軍段總長主張強硬,已經秘密動員。今日府中會議,決定大計,關係中國存亡,貴總長應力排眾議,負起責任,輔佐大總統,支撐危局。因此,特來請貴總長注意。我在中國四十年,跟袁總統有三十年交情,不願眼見袁總統與貴國遭此不幸。這一番意思,請貴總長代為報告袁總統及大會。」

  說完坐下。整個居仁堂靜寂如死,只等袁世凱發言。

  「黎副總統,有什麼卓見?」

  黎元洪是早就跟他的智囊商量過的,當即答道:「國家大計由大總統一手主持,元洪沒有啥子話說。」意思是根本不擔辱國的責任。

  「徐國務卿呢?」

  「朱爾典盛情可感!」徐世昌答非所問。

  他旁邊就是議事堂左丞楊士琦,不等問到,先自發言:「朱爾典的意思很明白,英國自顧不暇,中國不能期望它仗義執言。」

  袁世凱點點頭,卻又問說:「杏城的看法,各位以為如何?」舉座默然。然後楊度發言:「朱爾典忠於大總統,這番勸告,兼顧公誼私情,出於肺腑,不可不特加重視。」

  「英國的態度如此,美國的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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