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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建章的這個外甥馮玉祥,是安徽巢縣人,生得極其魁梧,肥頭大耳,天生來一副福將派頭,頗得陸建章的歡心。他跟陳宧的參謀長劉杏村是好朋友,便以外甥相托。劉杏村仔細考查,發覺馮玉祥帶兵,確有過人的長處,是個可造之才。

  馮玉祥最不可及的長處,就是「能得人死力」,真肯與士卒共甘苦,平日跟「弟兄」講話,長篇大套、莊諧雜陳,特重一個「孝」字。弟兄的父母,他也叫「爸爸」、「媽媽」,不但叫,叫得還親熱。不但親熱在嘴上,而且「孝順」在行為上,按期接濟家用,每年奉迎到營區裡來開「懇親會」,親自接待,殷勤致禮。人心都是肉做的,士兵的父母告誡兒子,都是這樣的話頭:「二柱子啊,你不聽排長的話,不替排長賣命,天都不容你,要挨雷劈的噢!」

  於是劉杏村跟陳宧保薦,升他當營長。也有人嫉忌不平,說他帶弟兄的那一套,沽名釣譽,全是假的。

  「不錯,我也知道他沽名釣譽,全是假的。」劉杏村這樣答說,「不過也要肯假才行!馮某人一天一遍講話,教弟兄學好,聲淚俱下,三天兩頭檢查內務,親自動手給弟兄洗脖子,擦耳朵。這一套假的,你倒假給我看看!」

  就為了他有套弟兄死心塌地的帶兵方法,加上陸建章的面子和交情,馮玉祥扶搖直上,在這時已當到混成旅旅長。他的部隊能打能吃苦,戰鬥力甚強,所以袁世凱特地撥給陳宧。這時聽袁克定提起,陳宧便將馮玉祥誇獎了一番,袁克定暗暗記在心裡,預備將來好好提拔他。

  不久,馮玉祥報到了,陳宧便帶了三旅長進府謁見袁大總統,第一個便引見馮玉祥。

  「請大總統教誨!」馮玉祥聲音宏亮地說了這一句,爬下地去,脫下軍帽,磕了三個響頭。袁世凱倒有些詫異——雖在共和時代,替他磕過頭的人也很多,不足為奇,奇的是穿了軍服行跪拜大禮,卻是破題兒頭一遭遇見。

  「起來,起來!」袁世凱虛扶一扶又問:「你舅舅常有信給你沒有?」

  這自是指以第七師師長身分,駐紮陝西在剿土匪的陸建章。馮玉祥便即答道:「玉祥的母舅常有信來,告訴玉祥,總要時時刻刻念著大總統天高地厚之恩,不可忘記。」

  袁世凱點點頭,「我知道你很能帶兵。」他指著陳宧說,「這一次跟著陳將軍到四川,就像跟著我辦事一樣,陳將軍有什麼任務交待,就像我親自下命令一樣。」

  袁世凱有這樣的表示,陳宧自然覺得欣慰,但也更覺不安——這是隱隱然莫可究詰的複雜心理,總覺得受恩越重,將來報答越難!難在何處?卻連他自己都無法捉摸。

  ***

  「何以有此想法,從古至今,報答恩主,武侯的八個字說盡了!」

  「你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松坡,」陳宧默然半晌,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怕不是一死所能解決問題的。」

  這話自是意味深長,蔡鍔也必須保持沉默,因為心裡波瀾起伏,有許多話要說,而是不是該說,怎麼說法?卻必須先作慎重的考慮。

  他在想,彼此惺惺相惜,論私交親如昆季,而他的直抒心中苦悶,顯然也有希望知交為他破惑的意願在內。然而,他到底是袁世凱的「重臣」。知遇之感,始終是他考慮出處作為的支配因素,自己不可過於天真,徑意洩露肺腑。只是,這又似乎是一個難得的可以披肝瀝膽的時機。輕易放過,則不久以後,故人遠在西蜀,像這樣促膝深談的機會,不可再得。

  想來想去,總覺得只有探明他的真實意向,再相機進言,是唯一的上策。

  於是他很謹慎地說:「二庵,我想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是很明白嗎?」陳宧抬眼看看蔡鍔說:「項城稱帝之心日熾,環顧宇內,只有西南一隅,未入掌握。你想,他交付我這麼一個任務,豈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所能解決問題?」

  這就是說,在袁世凱來看,非要陳宧將西南一隅收服不可。僅以死報答,無裨實際,所以說「一死不能解決問題」。照這樣看,他對袁世凱真正是赤膽忠心。

  不過,這是陳宧的本心嗎?蔡鍔不免懷疑。

  「二庵!」蔡鍔靈機一動,突出不意地問道,「你對這件大事,持何看法?」

  這是硬闖入他的心扉,要看個究竟。陳宧躊躇難答,好半天才反問一句:「你看呢?」

  對這躊躇的神態,蔡鍔深感安慰,判斷他的內心,對袁世凱想做皇帝的野心,也決不會如何擁戴,這就比較易於著手了。

  「天與人歸,勢所必至。」

  他的語氣簡捷而堅定。陳宧不免困惑,不知他這樣回答是真心贊成帝制,還是有意掩飾?

  於是蔡鍔試探陳宧,陳宧也試探蔡鍔,便就「這件大事」談了下去。

  「雖為勢所必至,卻不見得是理所當然。」

  蔡鍔的心裡很快,知道自己的話中,有了個小小的漏洞,當即答道:「理因勢來。有勢就有理!」

  「好捷才!」一直帶著些悒郁神色的陳宧,破顏一笑,由衷讚美。

  「二庵!」蔡鍔把話題扯了開去,笑著說道:「你跟雲台公子拜了把子,將來有望封王,真是『富貴逼人來』!」

  「皇位」不見得傳給袁克定,陳宧心裡在想,只是袁世凱特意叮囑過,預備封「皇長子」為「蜀王」一事,不可洩露,所以笑而不答,卻想起了件正事——因為袁世凱有還將「大用」的暗示,他在思量,一旦大總統變為皇帝,自己或許會內調為「兵部尚書」之類的職務,則鎮守西南的重任,蔡鍔是理想的人選。不管將來的局勢如何發展,自己的因應之道為何?就眼前打算,于公於私,都該先在蔡鍔將為自己的替手這一個假設上,有所安排。

  「松坡,」陳宧急轉直下地說,「你那裡有什麼人沒有?」

  怎麼沒有?蔡鍔原就要「交條子」舉薦,難得他自己先問到,所以欣然答道:「有兩三個人,想請你酌量安置。明天我帶他們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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