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小鳳仙 | 上頁 下頁


  「不僅乎此!」楊度說道,「種族革命,固然萬萬不可,可惜政治革命亦不徹底。如能照你的另一種主張,又何致於有如今擾攘不安的情形!」

  接著這番從容的話以後,是他和袁克定的整頓全神的注視。在那樣逼人的眼光下。梁啟超只能埋視線於酒杯之中,如何回答很需要考慮。因為楊度的話,就像一個很結實的圈套,一下子套上他的頭,得要好好想個擺脫的辦法——梁啟超那本《中國存亡一大問題》的小冊子,是從他的《開明專制論》中,抽印了兩篇文章,一篇是論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另一篇是論今日中國萬不能行共和制的理由。楊度所指的就是這一篇: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的,無非抓住梁啟超自己說過的話,希望他堅持原來的主張,反對共和。

  當然,楊度的話再利害,梁啟超也不致於被他難倒。「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說,「當初我認為萬不能行共和制,是為了求安定,時異勢移,何可並論?」

  「要說安定,正是今日所缺,今日所求的。前年的『二次革命』的變亂,多由人人想當大總統而來,如果是君主立憲,像英國日本那樣,政局穩定,社會也就安定了。再說,我們講憲政,就要重民意,前些日子復辟之說,甚囂塵上,這不是有愛於清室,而是民心厭薄共和的表示。卓如,你的觀察力最強,總應該看得到!」

  如果不以為然,便得展開激辯。梁啟超認為此時此地,不宜辯論此事,辯亦無用,唯有笑笑不答。

  話不投機,主人和陪客都看得出來,也都很知趣,住口不談,只談閑天,總算得以盡歡。

  飯後閒步,袁克定因為腿有殘疾,所以由楊度引導著,在漪瀾堂前後走了一轉,最後在碧照樓前閑眺。樓前的長廊,面臨北海,正如門額上所題的「湖天浮玉」,是北海風景最好的地方。梁啟超由東面的倚晴樓,看到西面的分涼閣,回想明朝中葉以來,發生在西苑的許多大事,頓有不盡滄桑之感。

  「還是共和好!」他笑著說,「如果有皇帝,這些離宮別苑,就不是我們所能到的了。」

  「那也不然。」楊度回答得極快,「四海之內,那裡有你不能到的地方?」

  這是恭維,更是暗示,暗示梁啟超只要贊成帝制,富貴無極;則身為勳臣,豈有不能一瞻離宮別苑之理?

  想是想懂了,只能裝作不解:「我要跟主人告辭了!」說著,他轉身走了進去。

  進樓是要向主人道謝。聽差說是「大爺歇午覺」,梁啟超正中下懷,因為當面辭別,少不得還有一番周旋,也許還有糾纏,如今恰像「孔子拜陽貨」,不見面恰如所願。

  於是他回身向跟進來的楊度說道:「請代為和雲台公子致意,改日有機會,再來聆教。」

  楊度有些訕訕地不大得勁,因為賓客猶在,主人管自己掩門高臥,未免失禮。袁克定的「大爺脾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楊度頗勸過幾次,無奈不聽。此時當然也不便解釋,更不便代為致歉,只好答非所問地說:「最近跟松坡常見面嗎?」

  「不常見面。」梁啟超笑道,「有了美人,就忘了老師了!」

  「松坡少小憂勞,溫柔鄉的滋味,難得領略,不過,住溫柔鄉的日子,到底還早。」

  梁啟超知道他用的是龔定庵的詩的典故:「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蔡鍔才三十多歲,正在盛年,這樣迷戀小鳳仙,在楊度似乎微有不滿——也正要他如此!梁啟超暗暗高興。

  能騙過楊度,就能騙過袁世凱,眼前的機會,不可輕易放過。於是他正一正臉色說道:「晰子,我跟松坡到底算是師弟。像這些事,只好婉言微諷。你跟松坡的交情極厚,愛人以德,這勸善規過的責任,你無可旁貸,該切切實實勸一勸他,真要振作起來才好。」

  「是!」楊度仿佛受了責備似地,悚然領教:「說得好!」

  ***

  到家不久,蔡鍔就悄然來拜訪了。他為人深沉,行蹤飄忽而又沉靜,每次到梁家必經過一番小小的佈置,使人猜不到他在何處?這時是騎一匹馬,說要去逛西山,繞道來到梁家的。

  一到照例延入書房。梁啟超這天特別提高了警覺,親自關上了房門,才回身笑道:「松坡,今天有件很可以高興的事:連晰子那樣精明的人,都識不透你的作為!」接著,他將跟楊度臨別之際那一番談話,說給了蔡鍔聽。

  「晰子還說了些什麼?」蔡鍔問道:「聽說今天雲台邀宴,只有他一個陪客?」

  「是的。幾乎搞成不歡而散。」梁啟超說,「晰子要成擁立的大功,今天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是跟老師公然有所表示了?」

  「也跟公然表示差不多。」梁啟超答說,「晰子想『請君入甕』,拿我當年有作用的主張來套我,豈不可笑?」

  蔡鍔細想一想,知道是指他在《中國存亡一大問題》中的主張。當初為了求憲政的實現,必須消除清室的疑忌,所以作「中國萬萬不可行共和制」的論調,主張政治革命,兼且與孫逸仙領導的種族革命相抗衡。眼前這兩種作用都不存在了,而政治革命還是需要的。但是,蔡鍔深深懷疑,政治革命能不能順利完成?

  「老師一向不主張流血,照我看只怕還是非武力解決不可。前年國民黨由陳英士、黃克強、李烈鈞發難的『二次革命』,是一大覺悟,可惜失敗!說實話,我覺得他們的做法是對的。」

  提起「二次革命」,梁啟超心裡很難過。袁世凱利用「五國大借款」在軍事上占了上風,卻並不能解決政治問題——政治問題是利用統一、共和、民主三黨合併而成,由梁啟超充任要角的進步黨,組織所謂「人才內閣」,才得解決的。結果,袁世凱過河拆橋,「人才內閣」幾乎成了「奴才內閣」。現在回想,自己是太天真了,居然一本正經地草擬什麼《大政方針宣言書》,豈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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