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小鳳仙 | 上頁 下頁


  典禮期前齋戒,仿照清朝的遺制,由內務部制發「齋戒牌」,自大總統到陪祭官,無不佩帶。同時又特製「九章祀服」,大總統頭戴九梁冠樣的「爵弁」,身穿十二團的藍色大禮服,下面著的是印有平水文的紫緞裙,看上面像個茅山道士,看下面像是穿了蟒袍在唱戲。但是,這副不倫不類的模樣,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因為步軍統領江朝宗、員警總監吳炳湘,還有高高在上,權力足以指揮京城一切警衛兵力的軍警執法處長雷震春,已奉到密令,務必做足了「出警入蹕」的派頭,好讓袁世凱嘗一嘗「天子躬行南郊大典」的味道,所以從拆除乾隆回妃所住的寶月樓而開的新華門起,往南出正陽門,轉往永定門之東的天壇,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甚至有些人家的屋頂上,也站著端了槍的衛兵,不准百姓窺看。至於天壇周圍,更不用說,總有兩三千獰眉怒目的士兵布崗,把個本該雍容肅穆的典禮,搞得殺氣騰騰,仿佛隨時會出現流血五步的劇變似的。

  冬至這天是十一月初七,節氣交在子時,但祀典仍在黎明舉行。清晨三點鐘,大總統坐裝甲汽車出府,由正陽門到天壇,換乘朱輪金漆的雙套馬車,到了昭亨門外,改坐椅轎進壇行禮——「祝版」上具銜是「代表中華民國國民袁世凱」,他默禱時是不是自稱「子臣」,就沒有人知道了。

  §二

  接到袁克定的請帖,梁啟超頗為躊躇。這年二月「人才內閣」垮臺,他辭掉司法總長的時候,心還很熱,認為袁世凱還是可與共事的人,所以接受了幣制局總裁的任命,想在整頓財政上有所作為。而這番熱心,很快地灰冷,因為他從六月間開始,一連擬了七個整理幣制的計畫,有的已經批准,有的還擱置著,而不論已未批准,都成了紙上談兵。財政掌握在交通系手裡,一切調度,都以方便袁世凱為原則,且不說混水摸魚,談不到整理,就想整理,也輪不到他梁啟超來插手。

  因而,他算是覺悟了,一介書生,文章報國才是本分,所以堅決求去,借住在西郊的清華學校,埋頭著作,一個多月的功夫,寫成了一部《歐洲戰役史論》。同時跟中華書局談成了一項合約:中華書局發行一本《大中華雜誌》,聘請他擔任主任撰述,一行作吏,萬種酸辛;還是筆墨中討生涯,方是安身立命之道。

  如今袁克定特下請帖,注明只請他一個,並無別客,那就顯然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而且也可想而知,決不是談學問,而是談政治。好不容易才能擺脫宦海,如何又輕易捲入旋渦?這就是他躊躇的原因。

  經過一番深切的考慮,他終於決定了,還是赴約。他在想,自己的志向,袁家父子或許不瞭解,不過自己的見解,至少袁世凱是尊重的,也許是對當前的國事,有所諮詢。聽不聽由他,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是書生本分報國應有之義。

  邀約的是午宴。梁啟超由清華園進城,直到北海——「三海」為總統府的範圍,袁世凱的幾個已娶親的兒子,都在北海被賜了離宮,但袁克定是例外,北海的亭台池館,可以隨意使用,這天是在漪瀾堂的碧照樓設宴款客。

  賓主禮罷,屏風後面閃出一個人來,梁啟超不由得一愣,說是並無別客,怎麼還是有客?而且是他所深具戒心的楊度!

  「卓如!」袁克定特地解釋,「晰子見訪。我想,你們是東京舊識,所以我特地留他在這裡陪客。天很冷,喝杯熱酒吧。」

  於是梁啟超上坐,楊度打橫作陪,袁克定坐了主位,一面閒談,一面喝酒,主人和陪客都是從容閒逸的神態。

  席間談笑風生,在表面看來頗為熱鬧,其實是貌合神離。梁啟超有意避免涉及政治,而楊度則偏偏將話題往這方面引,很自然地提到了東京的舊事。

  楊度不但是爾京的舊識,而且有過極密切的關係,這是袁克定所深知的,只故意裝糊塗,因此聽楊度一提起,便插一句嘴:「有件事,我久已想請問了,當年兩位曾有組黨之議,有這話嗎?」

  怎麼沒有這話?不過袁克定問得有些不合時宜。因為梁、楊這段交往,不歡而散——光緒三十一年八月,清廷派五大臣考察憲政,在北京車站遇刺,因此周折,延至十一月方始成行。五大臣中最熱心憲政的是端方,通過熊希齡的關係,約請在日本的楊度和梁啟超捉刀,起草憲政考察報告。端方所上的奏請立憲、赦免黨人、請定國是等等奏摺,大半出於梁啟超的手筆。

  到了第二年,清廷下詔,籌備立憲。梁啟超預備組黨,約了楊度與熊希齡,在神戶密談了三天,談妥了辦法。梁啟超的本意,是要光大他老師康有為的「保皇會」,但保皇會這個名稱,為慈禧太后所深惡痛絕,不便再見,而康有為則是朝廷懸賞緝捕有案的「亂党」,自然也不便出面,所以改用「憲政會」的名稱,而「暫不設會長」,表示虛懸以待「康南海」。

  楊度那時擔任留學生會的總幹事,是東京留學生之中名符其實的領導人物。梁啟超對他推崇備至,寫信給他老師,推薦楊度做憲政會的幹事長,在上海主持會務。

  但是,楊度有楊度的打算,他是想利用保皇會原有的基礎,趁康有為、梁啟超亡命海外,一時無法回國的機會,移花接木打自己的天下。於是發生權利之爭,組黨之事,無形中擱置了。

  這是段不愉快的關係,但雙方並未破臉,而且時間也彌補了裂痕。所以此時袁克定提起,梁啟超只覺得悵惘,並不感到難堪。

  楊度又不同了。他的思路敏銳,辯才無礙,輕描淡寫地敘完了往事,作為對袁克定的答覆以後,急轉直下地提到梁啟超當年的政見。

  「卓如!」楊度面色極莊肅地,「當年我錯了,現在才知道你在《中國存亡一大問題》中所提出來的主張,真正是千古不磨之論!」

  梁啟超一愣:「你是說,我只主張政治革命,反對種族革命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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