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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六九


  到得午間,諸事齊備,恰好車駕也到了。八寶香車,蜿蜒而來,直到儲元的正殿之前,方始停下。

  皇后先下車,親自扶持皇太后上殿。盛裝的昭君,率領在上林苑的宮眷,排列得整整齊齊地下跪迎駕。

  「賜封甯胡長公主王昭君恭迎慈駕!」昭君朗聲宣報。

  太后笑容滿面地伸出手去,「起來!起來!」她以極其慈祥的聲音說:「快進屋去,外面冷。」

  「是!」昭君又說:「拜見皇后!」

  皇后笑笑,攜著她的手一起入殿。重新又見了禮,獻上茶果,經過一番例行的儀注,開始敘話。

  「昭君,你的病可大好了?」太后問說。

  「多謝皇太后惦著,傷風咳嗽的小病,已經好了。」

  「剛才聽見你還在咳。」

  「天氣稍為暖和一點,就會好的。」昭君再一次稱謝:「多蒙皇太后垂念,感激不盡。」

  「今年的天氣也怪,開春了還跟嚴冬一樣。」皇太后喊:「皇后!」

  「在!」

  「我想天氣這麼冷,昭君的身子又單薄,行期實在應該改一改。」

  皇后一愕,不知太后何以忽發此言?細細一看,才從太后的眼色中領悟到是說說好聽而已!於是躊躇著答說:「本來應該這麼辦,就怕已經通知了人家,而且已派了人來迎接了,似乎不便改期。」

  「啊!」太后是被提醒了的神情:「再失一次信,確是不妥。昭君,只好委屈你了。」

  到得此時,昭君才徹底瞭解太后的來意,原來是催她趕緊動身。當即答說:「昭君受恩深重,而況此行為國,怎談得到委屈?」

  「你真懂大道理!」太后非常滿意:「女孩子像你這樣的,真正少見!」

  「皇太后太誇獎了。」

  「我倒不是當著你的面才誇獎。你問皇后,我常說,昭君性情語言,都是上上之選。模樣兒更不必說。真可惜了,唉!」

  「是的。皇太后提起你就誇獎。」

  皇后是湊趣附出。太后那一聲歎息,昭君卻看出,並非做作。她說的「可惜」,當然是覺得遠嫁塞外,不是一頭好姻緣!太后既有這樣的想法,那麼一旦從雁門折回是不是會替她慶倖,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欣喜呢?

  這是個極費思考,也極值得去思考的一個疑問,眼前只能暫且拋開,回答太後跟皇后的誇讚:「昭君真是愧不敢當。」

  「聽說,」太皇換了個話題:「你的父母來了?」

  「是!」

  「住在哪裏?」

  「住在驛館。」

  「皇后,」太后特意叮囑:「你可記著點兒,該多多賞賜,也不枉他們路遠迢迢,上京一趟。」

  聽這一說,昭君跪了下來,「昭君代父母叩謝皇太后的恩典。」說著,磕下頭去「起來,起來!還有賞,謝什麼?」

  「這一來,」皇后笑道:「皇太后可真是不能不多賞了。」

  「可以,可以!多賞!」太后說道:「今天,我另有贈行的東西!」她轉臉看著皇后:「把那東西拿過來吧!」

  於是皇后親手取來一個小木箱,是用極堅硬的棗木所制,朱漆銀光,亮滑如鏡。揭開箱蓋,裏面還有一個活動的內蓋。皆用蜀錦襯袂,華麗非凡。昭君出身富家,但這樣精緻講究的首飾箱,也還是初見。

  「這裏面的首飾,是我年輕時候所用的。如今想用也沒有當年那一頭好頭髮來戴。昭君,給了你吧!」說著,太后親自去揭開內蓋。

  一伸手之間,寶光外露,耀眼生花。玉簪牙笄之外,有一副金步搖,因為保存得法,光燦如昔。太后親手提了起來,製作工細的一隻金鳳,垂著長長的珠絡,是婦人最珍貴,非有相當身分不能佩戴的首飾。

  「來!」太后說道:「昭君,我替你戴上。」

  昭君跪下答說:「皇太后過於厚賜,昭君萬不敢受。」

  「你知書識禮,怎麼有句話記不起來:『長者賜,不敢辭』?」

  「皇太后這麼訓示,昭君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昭君,」太后的臉色變得嚴肅了:「你剛才說。此行為國,一點不錯。到了塞外,你總不要忘記和番的一個和字。」

  昭君悚然心驚。今日受賜愈厚,受委愈重,將來由雁門回來,愈難自處。而眼前是一點閃避的餘地都沒有,唯有硬著頭皮答說:「是!昭君不敢忘記皇太后的訓誨。」

  「我知道你會記著我的話!」皇太后俯下身體,為昭君戴好金步搖:「你起來,讓我看看。」

  昭君遵命起身,躬一躬腰,作為致禮。然後退後兩步,回身走到太后身邊。轉側之間。腰下裙幅擺動,頭上珠絡輕搖,那嬝嬝娜娜的姿態,就看背影,已令人生羨了。

  「也真只有昭君才配戴皇太后的這副珍飾。」

  連皇后都這麼說,昭君愈覺不安。「其實,」她說:「皇太后應該賜皇后才是!」

  「沒有這話!」太后接口便說:「普天下做娘的,有些好東西總藏著給女兒,幾曾見給過兒媳婦來?這不是我偏心,是不能壞了天下通行的規矩。」

  「皇太后疼女兒就是。」皇后湊趣笑道:「何必還說個道理出來。天下的規矩,如果皇太后還不能改,誰還能改?」

  太后也笑了。「皇后,」她說:「看筵席齊備了沒有?」

  太后賜宴是一早便已通知了上林苑丞的。御用的食料,亦早就送到。鼎烹的美食,非諮嗟可辦,大致只是將禦廚中已炮製停當的食物送了來,臨時加溫而已。因此,一聲吩咐,立即便可開宴。

  雖是太后做主人,席次仍按尊卑之序,太后居中,西向的是皇后,東向的是昭君。進膳本來應該奏樂,太后特命撤去,同時關照將席位移攏,為的是談話方便。

  依照禮節,敬酒上壽甫一舉。太后便即說道:「不必行那些繁文褥節,咱們娘兒倆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該好好說些話。免得等分了手,想起這句話未說,那句話忘了交代,牽腸掛肚的。更覺難受。」

  「是!」皇后感歎著:「在一起不覺得什麼,一說聲要走了,心裏怪不自在的!」

  太后、皇后的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在昭君總覺得是可感的,因而也因此增加了心頭的負擔,又一次想到,如果悄然從雁門關回來,不知會引起多少人的閒話。

  「咱們先說正經吧!昭君!」

  「臣女在。」昭君斂手相答。

  「想來,你總有放不下心的事,何妨跟我說說。」

  「對了!」皇后接口鼓勵著:「你有什麼求皇太后的事,趁這會兒說,皇太后無有不許你的。」

  昭君考慮了好一會,決定接受太后的好意,「臣女別無所求。」她說:「只請皇太后垂念掖庭無數良家女子,埋沒青春,日夕以淚洗面。」

  皇太后倏然動容,「皇后,」她很鄭重地說:「你好生記住,跟皇上提一提,就說我說的,早下恩命,將掖庭女子多放些出去。」

  「是!」

  「還有呐?」太后問說:「你儘管說,只要辦得到的,我無不依你。」

  「臣女別無所求了。」

  「聽說你有幾個結義的姊妹?」

  「是的。一共四個,一個不在了。」

  「啊!」太後記起趙美暴斃的事,卻不願多說,再問:「還有兩個呢?」

  還有兩個叫林采、韓文!昭君話都快要出口了,突然省悟,太后如果要加恩這兩個人或者傳懿旨召見,韓文的蹤跡說不定就會洩露,勢必反引起軒然大波。這便怎麼處?

  急切之間,想不出閃爍避之方。而像這樣的垂問,應該毫無難答的道理。如果猶豫不答,立刻就會引起太后的懷疑,後果十分嚴重。

  因此,她還是硬著頭皮,據實回答:「一個叫林采,一個叫韓文。」

  「呃!」太后問皇后說道:「你派人去看一看,倘或這兩個人,人才不見得出色,不如就放了出去!」

  「是!」

  「還有呐?」太后又問。

  「已兩蒙恩典。」昭君答說:「再不敢濫叨慈恩。」

  「也罷!好在還有幾天,你想起來再告訴我。」

  「是!皇太后恩寵格外,昭君粉身難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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