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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七〇


  「再別說報答不報答的話!」太后忽然歎口氣:「是你命薄,又何嘗不是我的福薄!」

  昭君大吃一驚,急急問說:「皇太后何出此言?」

  「如果我的福氣好,應該生你這麼一個女兒。」

  這話,即令不是出於本心,亦足以使昭君感動得熱淚雙流,幾乎嗚咽出聲。

  皇太后一回宮便下了一道懿旨,賜王襄夫婦綺羅、珍玩、滋補養老的藥物,而且特派掖庭令伴送王襄夫婦至上林苑暫住,以便與昭君敘親子之情。

  這是逾分的恩寵。王襄夫婦的感激之情,圖報之念,蓋沒了愛女所將遠離,永難再見的悲傷。尤其是老母的轉變,使得昭君驚異不止。

  「我也認命了,老太后這麼抬舉我,逼得我們只好舍了親生女兒。」王夫人這樣對林采說:「我當然很難過,不過不知道怎麼,只要一想起太后的恩典,我心裏的想法就變過了,唯恐我家昭君出了什麼差錯。失了父母的面子!所以如今我只是勸昭君,事到如今,唯有往寬處去想。林姑娘,照你看,我家昭君是不是一直覺得委屈?」

  「委屈之心是難免的。不過昭君妹妹,最識大體,伯母放心好了!」

  連林采都不能不這麼說了,昭君愈覺雙肩沉重,幾乎夜不成眠。輾轉反側,思前想後,終於下了決心。

  她悄悄起身,推著林采的身子喊:「大姊,大姊!」

  林采倏地驚醒,映著月色,看昭君的臉上,有著一種出奇肅穆的神色,心裏才安穩下來。

  「大姊,我想通了。」她說:「我還是應該照我的初衷去行事。」

  「初衷?」林采實在不敢確定她這兩個字的涵義。「二妹,我不知道你的所謂初衷,是指哪個時候而言?」

  「大姊,這話問得好。」昭君微仰著臉一面想,一面說:「在家鄉初奉恩命時,說實話,當然希望能出人頭地。但後來瞭解了和番一事,關係邊險寧靜,百姓平安,我就寧願自己受苦,只求兩國無事了!」

  「原來你的初衷是指這件事!」林采不信地問:「那麼,二妹,你不是又改了主意,要推翻陳將軍整個計劃吧?」

  「不是我要推翻他的計劃,只是他的計劃可以用不著了!」

  「此話怎麼講?」

  「我遵懿旨。」昭君開始有些激動了:「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裏。如果我悄悄自雁門去而複返,何可為人?」

  「這,二妹你過慮了,說閒話的人,或許不免。但何能理得他們那許多?」

  「不!為人立身處世,總要站得住腳。我如果不出塞,便無立足之地。大姊,你想,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何能為人?」

  這說得太嚴重了!林采駭然。「二妹!」她說:「你何苦這樣子苛責自己?」

  「決不是苛責。大姊,你聽我說給你聽——」

  昭君以為許了太后,一心為國,要做到和番的一個「和」字。其實根本就不打算這麼做。口是心非,不但不忠,甚至還犯了欺罔的大罪。

  其次,仰體親心為孝。如今連一向捨不得骨肉分離的老母,都期望看她能善以自處,上報慈恩。倘如去而複返,有失雙親本心,何能謂之為孝?而且這一回來,必是飽受譏諷,辱及父母。父母又覺得對不起太后的恩賜,中懷耿耿,寢食難安。不孝之罪,何可輕逭?

  至於此去,如照陳湯的計劃,眼前或可無事。但呼韓邪內心不服,一有機會,便圖報復,倒楣的是百姓。倘或陳湯的計劃,不能順利達成,勢必引起爭戰。呼韓邪大舉入侵,兵連禍結,害慘了百姓,自然是不仁。

  「二妹,」林采喘著氣說:「你不必往下說了,不義,自然是覺得自己不能出塞,讓三妹代替,有悖姊妹的情義?」

  「是的!」昭君答說:「我還有一個關於三妹——」

  她沒有再說下去,卻望著月光,怡悅地笑了。這使得林采大惑不解。「二妹,」她忍不住問:「你笑什麼?」

  「暫時不告訴你,將來你就會知道,實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好!我就不問。」林采此時關心的是昭君,不是韓文:「二妹。你是這麼個想法,我不能說你不對,不過,還有一個人,你也應該想到。」

  「皇上?」

  「是!你對皇上應該有交代啊?」

  「那可是沒有法子的事。我不能陷君於不義!」

  「照這樣說,竟是連皇上亦對得起了?」林采茫然地說:「二妹,我自己覺得我平時度人料事,大致也都還差不到哪裏去。如今聽你所說,竟是我一句都想不到的。可是細想你的話,卻又無一句駁得倒。這是什麼道理呢?」

  「大姊,我說實話。這些想法,來之不易,好幾天晚上通宵不能合眼,痛苦異常。為了解除痛苦,逼得我要自己想法子。苦苦思索,終於想出這番道理。如今,我是心安理得!」

  「二妹,」林采很吃力地問道:「你是說,仍舊要出塞,以甯胡長公主的身份,去做呼韓邪的閼氏?」

  這有點明知故問。而昭君仍是正正經經答一聲:「是的!」

  「那麼,一切計劃都要改變了?」

  「也不必變多少。」昭君答說:「到了雁門,我跟陳將軍說實話,請他仍舊帶著三妹回來。」

  「這,」林采仍搖頭:「二妹,你把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

  陳將軍是奉旨行事,怎能聽你的話?」

  這一說昭君愣住了。望一望月光,又低頭想了好半天。抬起頭來時,眼中充滿了平靜與自信。

  「大姊,我有個絕妙的辦法。不過一時還不能告訴你。」

  「也罷!我就不問,我只看著好了。」

  「對了,大姊,」昭君很興奮地說:「你不但會親眼得見,而且,我還得請你在旁邊幫忙。大姊,你送我到雁門好不好?」

  「怎麼不好?太好了!」林采又說:「其實,我送你出塞亦無妨。大漠落日,風光絕異,能開開眼界,亦是人生難得的際遇。」

  「算了,算了!大姊,你別想得那麼美,你只送我到雁門,然後,你伴著三妹,讓陳將軍護送你們回來。」

  「這麼安排,就像遊覽一樣,誰也不願意放棄這種機會。不過,」林采緊皺著眉說:「雁門一別,只怕我們姊妹之間,都會哭得不知道怎麼才能各自上路。」

  這是預支了離愁,不說還好。一說,觸及了昭君的痛處,頓時心亂如麻,覺得渾身虛脫似地,不由得就倒在林采懷中。

  「怎麼了?」林采驚呼著。但話一出口,立即發覺是自己說了一句大錯特錯的話。懊悔加上歉疚,不由得著急地說:「二妹,二妹,我是瞎說。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凡事沒有過不去的。我說的是廢話,你莫當真!」

  昭君瞭解她的心境,但更瞭解自己的心境,而感想是恐懼,深以自己在緊要關頭不能克制感情為憂。不過她並不服氣,自覺是經得起感情的考驗的。

  為了證明她自己具此力量,不顧一切地仰身坐正,由於動作太驟然,抬頭時,將林采的下頦,狠狠地碰了一下,令人痛不可當。但林采能夠忍受,甚至忘了痛苦,因為昭君的神態,消釋了她的不安。

  「大姊,人孰無情,不過要看得開!」昭君沉靜地說:「我是看得開的。」

  「是的,是的!」林采急忙答說:「連老伯母都看開了,難道你還看不開?」

  昭君笑笑不答,盡力收拾雜念,只從理智上去考慮怎樣才能善盡自己的責任。

  「大姊,」她想停當了說:「明天我要進宮去見太后。」

  「喔!」林采很謹慎地問:「是跟太后去辭行?」

  「辭行是表面文章,我有話跟太後面奏。」昭君答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去求太后,准你伴我到雁門。」那又何用面奏太后?要一個掖庭女子作為女伴,是一件太小太小的小事。林采心知昭君必另有目的。不過,她不肯說,自己亦不宜多問。

  只點點頭說:「好的!我待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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