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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六四


  當然,這在石顯是勝之不武,唯有收服了呼韓邪。保全了明妃,才算是真正的勝利。這一點,石顯到此時已有七分把握,他心情閒逸的緣故在此。

  對於陳湯的計劃,皇帝唯一不能同意的是,怕昭君難耐長途跋涉,最好始終不出長安。可是,這在陳湯的整個計劃之中,是個很重要的關鍵。非有人眼見昭君出長安,不足以取信呼韓邪,出其不意的突襲,即無實現的可能。

  思量再思量,只有一個折衷的辦法:昭君行至中途折回,也就是只出長安不出塞。皇帝終於同意了,但需要瞭解細節,因而在石顯的安排之下,秘密召見陳湯,有所垂詢。

  大家都知道,陳湯因為太后震怒,打消了討伐呼韓邪的計劃,灰心洩氣之餘,自請出鎮吳越,已奉旨准許,並已離開長安。其實,這是個障眼法,他本人隱居在終南山中。

  皇帝即是在終南山下的離宮中召陳湯,在場的除了石顯,別無他人。

  「啟奏皇上,」他說:「甯胡長公主王昭君,非得呼韓邪所派的迎親使節,親眼得見不可。到了雁門關,暗中另行換人,將長公主悄悄送回長安。此事只要部署得周密,必可瞞人耳目。」

  「換誰呢?」

  「臣以為仍以韓文為宜。」

  「韓文身子也很瘦弱。」皇帝想了一下:「那也說不得了。」

  「是!臣一路加意保護就是。」

  「那麼,韓文應該先走?」

  「是!」陳湯答說:「臣一奉准,立即護送韓文,先在雁門關埋伏,出關之時,一方面換下長公主,一方面由臣掩蔽身份,混入送親的行列中,決不會有人知道。」

  「毛延壽呢?」皇帝問說:「他豈能不認識你。」

  「這一層,臣亦考慮過。」石顯答說:「到了那時候,不妨派毛延壽先驅,到呼韓邪那裏去聯絡,約定時地相會。這樣遣他遠離大隊,就一切都不礙了。」

  「好!」皇帝深為滿意:「一切照辦。」

  「皇上不以臣不才信任不疑,臣感激莫名,唯當竭忠盡智,上報天恩。」陳湯以懇摯得近乎激動的語氣說:「此事成功全靠周密謹慎,一絲不忽。其中細節甚為曲折,臣昧死作不情之請,伏乞皇上俯允。」

  「好,你說吧!不過,」皇帝將此二字說得又怒又重,表示這是一個不可讓步的限制條件:「凡有計劃,再不可驚動太后了。」

  為了要使呼韓邪相信,漢朝確已放棄了討伐的計劃,特意讓太后做了一次傀儡,由她來提出堅決的反對。而太后自然不知內幕。為了皇帝為一名女子而興兵戎,真個大大地生了一場氣。類此情形,可一而不可再,所以皇帝提出這樣嚴重的警告。

  不過,陳湯處之泰然,「臣豈敢再驚動皇太后?臣的不情之陳是,想請皇上准臣與甯胡長公主及掖庭女子韓文見一次面,以便臣將細節徹底說明。」

  「這不算不情之請,是應該的。」皇帝還問:「你們應該密談,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是不是?」

  「皇上聖明!」

  「好,我派周祥給你安排。」

  「是,臣待命。」

  到得第二天日中,周祥坐了一輛車來,帶來一套醫士的服飾,請陳湯喬妝改扮,坐上帷車,直駛上林苑,下得車來,陳湯不辨身在何地?但見一片極大的園圃,栽著各種不知名的樹木,初春不花,但已發芽。一片隱現的生機,令人鼓舞。

  「這是扶荔宮,皇上特賜韓姑娘住在這裏。」周祥指著那些樹木說:「再過個把月,天氣回暖,這裏就好看了,奇花異卉,都是外面所看不到的。」

  「可惜!」陳湯脫口說了這一聲。

  「陳將軍可惜什麼?」

  李代桃僵的這一計周祥是知道的,所以陳湯直訴感想:「縱有盛開的奇花異卉,韓姑娘是看不見了。」

  「只怕!」周祥起了同感:「只怕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陳湯無言低頭,心頭惻惻然地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憂鬱。

  「陳將軍!」周祥指著殿旁的小屋說:「你先請這裏坐。」

  等陳湯進屋坐定,周祥很快地去而複回,招招手,默無一言地,將他引入殿中。

  殿內有宮女在迎接,周祥在門檻外說:「逸秋,這是皇上派來為韓姑娘診視的陳太醫。」說著使個眼色。

  陳湯這下明白了,以為韓文診疾為名,始得密談。而這個叫逸秋的宮女,顯然跟周祥一樣,得參機密,但在其他宮女、太監面前,自己便是陳太醫的身份。

  帷幕啟處,香風飄送,中人欲醉。陳湯抬眼望去,那位麗人雖非絕色,但清麗脫俗,亦足當美人之稱,尤其是那雙澄澈的眸子,不動沉靜,轉時靈活異常,仿佛目光掃處,纖悉無遺。是個極聰明而可信任的女子。

  不問可知是韓文,想起自己是太醫,在秦朝稱為侍醫,身份與將軍大不相同,因而先伏首致禮,口中喊一聲:「韓姑娘!」

  「陳太醫少禮。」韓文問道:「想來尚未用膳,應該餓了?」

  「不要緊,不要緊。」陳湯答說:「多謝關切!」

  「且先用膳,」韓文笑道:「皇帝不差餓兵。可是?」

  陳湯不知她是否語帶雙關?只含含糊糊地微笑不答。

  「我先告退。」韓文這一次是說了隱語:「要請陳太醫診治的不僅是我,還有長公主與我大姊林采。」

  「是了,」陳湯心裏明白。

  等她退出,隨眾便有人捧來食案,逸秋斟酒,陳湯攔住了。

  「陳太醫不是好酒量?」

  陳湯的量宏,確是有名的。逸秋知道他的酒量,當然知道他的身分。這證明了自己的猜想不錯,因而只暗示地答說:「你知道我今天不宜喝酒。」

  「是!」逸秋問道:「回頭太醫診疾要預備些什麼?」

  「漆筆木簡,預備開方子用。」

  「那是一定會預備的。此外呢?」

  「此外?」陳湯想一下說:「想煩你照看,莫放閒雜人等,來驚擾病人。」

  等陳湯膳罷,天色已經入暮,偌大離宮,燈火不多,顯得異常淒清。陳湯半生戎馬,見過許多號哭流離的情景,到過許多荒寒陰冷的地方,卻能無動於中,唯獨此一刻,惻惻然地有著無可言喻的哀鬱。

  忽然,帷幕之外,有衣裙窸窣之聲,而且聽去不止一人,知道三姊妹連翩而至了,便即起身,肅然等待。

  「長公主到!」逸秋揭帷輕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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