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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你是說,」林采抓住好題目,趕緊又問:「太后本來一直反對興兵。若是二妹一死,她就不會反對了?」

  「是啊!太后反對興兵,是因為兵起無名,怕百姓口中不敢講,心裏怨恨皇上。如今情形不同了,人家欺侮到咱們頭上,還能沒有表示嗎?」韓文又加了一句:「大姊,你可別忘了,太后不像尋常人家老太太,膽小怕事。太后是很有決斷的人!」

  「照此說來,真是沒有化解之道了?」

  「這倒也未必。只要,」韓文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說:「只要呼韓邪肯賠罪。」

  「他肯嗎?」

  「是啊!顧慮的就是這一點。如果是我,我就不肯。人財兩失,臨了兒還要跟人家賠罪,太窩囊了。」

  「糟糕了!」林采頓著足說:「照此看來,竟是非打個你死我活不可。」

  俗話說得好,「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而言者有心裝做無意,更易教人入彀。林采與韓文這樣假作辯議,句句打入昭君心坎,一死便當挑起戰火,是確鑿不疑的事。於是,昭君的輕生之念,即時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唉!」她不自覺地歎口氣,接著,兩行清淚,斷線珍珠似地滾滾下落。

  林采與韓文都不大明白,她這副眼淚從何而來?相顧錯愕之下,那一吹一唱,專為說給昭君聽的話,自然而然停了下來。

  「做人真難。大姊,三妹,我真不知道怎麼才好?」昭君哽咽著說:「世上真有求生不可,求死不得這回事。」

  一連三個「真」字,真可想見昭君的心境,萬般無奈。林采心想,勸是勸得她回心轉意了,再不擔心她會尋短見。可是她心中的為難,亦須替她設法解消。這比勸她忍死要難得多,只有平心靜氣地慢慢商量。

  「二妹,你不要著急。我絕不相信世上有何過不去的難關。最要緊的是,你自己不要鑽牛角尖。」

  「不!我細細想過,確實是難。大姊,你請想,如果不能死,活著可又怎麼辦?莫非我以漢家妃子的身份,真個出塞?」

  「當然不會。」

  「然則呼韓邪呢?肯讓步嗎?」

  「當然要勸得他讓步。」

  「這是一定的!一定要他讓步。」韓文接口:「以漢朝疆土之廣,人才之盛,莫非終無蘇秦、張儀之類的辨士,可以說勸呼韓邪?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林采很快地說:「果真呼韓邪堅持己見,也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迫使他就範。」

  「是什麼辦法?」昭君問。

  林采不答。韓文卻忍不住開口了:「當然是興師問罪!」

  「說來說去還是免不了如此!」

  「不然,」林采作個區分:「和戰如今在不定之際。可是,二妹,你如果自憂不善,這場仗就打定了。」

  「唉!」昭君又歎口氣。

  「二姊,」韓文說道:「天塌下來有高人頂,你不必太自苦——」

  正說到這裏,聽得殿外傳呼:「皇上駕到!」

  這一下,林采與韓文趕緊回避。而昭君卻不能不掙扎著起身,出殿接駕。

  她一面走,一面在想,如今是以何身份見君?而念頭轉到,隨即有了定見。走到門口,皇帝已經入殿,她閃開一步,側面跪下,而皇帝的動作很快,不等她開口,便俯身伸手來扶。

  「妃子,起來!」

  昭君不答,管自己說道;「臣妹昭君,給皇上請安。」

  皇帝一聽愣住了。怪不得叫她「妃子」她不理!「昭君,」他暫且改了稱呼:「起來說話。」

  「是!」

  昭君站起身來,等視線相接時,只見她目不斜視,面無笑容,皇帝不由得氣餒了。

  「淳於秀的藥,可有些效驗?」他勉強保持著平靜。

  「多謝皇上。淳於醫官的藥很好。」

  「很好就好!」皇帝沒話找話地說:「這間屋子好像很冷。」

  「請皇上這面坐!」昭君指著東面說:「等熏爐的火一上來就不冷了。」

  西面羅幔深垂,是昭君的臥處。不引皇帝入她的內寢而引入東面起座之處,是更進一步地表示了她決心占住甯胡長公主的身份,以妹事兄之禮,對待皇帝,如果再往深處考察,可以想像得到,這又是她決心遵照懿旨,預備出塞和親的表示。

  這樣想著,皇帝異常懊喪。當然,他亦絕不肯就此撒手,忍令昭君遠出漠北,在荒涼的苦寒的塞外,了此一生。不過,他很瞭解昭君的性情,此時不宜多說什麼,姑且先以兄妹的身份相敘。

  「秀春,」昭君大聲吩咐:「趕緊在薰爐中續上獸炭,再備熱湯來為皇上驅寒。」

  「驅寒莫妙於酒。」皇帝接口:「昭君,我記得你有自己炮製的白花酒,想來還有。」

  採擷百花,親手炮製的佳釀,存得還多,只是酒能亂性,昭君不想拿出來。轉念又想,沒有百花酒,並不能阻止皇帝喝別的酒,比較起來,還是百花酒淡些,宜於皇帝飲用。

  於是昭君親自去捧了半瓶百花酒出來,說是僅僅餘此,希望皇帝淺飲即止。這話說得不好,皇帝口頭答應,心裏卻反有非痛痛快快醉一場不可的欲望。

  無奈酒既不多,杯子更小。其實杯子並不小,只為和闐美玉,整塊雕成,玉工捨不得糟蹋材料,中間空得不多,所以看上去並不小,而酒卻只容得一口。沉甸甸地徒然壓手而已。

  「這些匠人,不是蠢如鹿家,便是奸狡如毛延壽。」皇帝越說越氣,將一隻玉杯使勁扔了去。只聽磚地上清脆的爆裂之聲,當然是玉碎了。

  宮女、太監盡皆變色,從未見皇帝發這麼大的脾氣。昭君當然也有些驚心,不過表面上很鎮靜,略略提高聲音喊:「秀春,取一隻金爵來!」

  皇帝在玉杯一出手時,心中便懊悔不安,怕嚇了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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