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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此時倒是略略放心了,但覺得好沒意思。特別是生氣繃著臉,一時無法放鬆,十分難受。

  在難堪的沉默中,秀春取來一隻金爵。昭君親手倒滿了酒,捧向皇帝,口中說道:「估量瓶中所餘,大概還有一爵。

  皇上是淺酌慢飲,還是一口氣幹了它?皆無不可。不過,酒就是這麼多!」

  她的話說得很快但聲音很平穩。見得她已拿定主意,只許皇帝喝這麼多酒。既然如此,皇帝自然知所取捨了。

  「我慢慢喝!」他說:「其實我亦不喜歡喝急酒。只是我不能忍受無謂的限制,限定我一口就只能喝那麼多。」

  「凡是限制,都不是無謂的。」昭君答說,聲音很低。

  若是別人,作此近乎頂撞的回答,皇帝一定又會被激怒,但對昭君不同。他喝口酒說:「你這話倒有些意味!試舉例以明之。」

  「臣妹不須舉例。只請問皇上,朝廷天天有詔會,告誡臣工,要這樣,不可那樣。凡此限制,不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的嗎?」

  皇帝覺得她的話對,也不對,卻無從細辨對在何處,不對者何在?便笑著答說:「你的話,我沒法兒駁你,可也無法領悟。」

  「聖明莫如天子。皇上這麼說,臣妹惶恐之至。」

  皇帝無法再說得下去,心裏不免懊惱,不知不覺地引爵鯨吞,大半爵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幹掉了。

  昭君頗悔失策,不該用這樣的方式諷勸皇帝接受太后對他的限制。只好默默地斟酒,不敢再多一句嘴。

  「是最後一爵嗎?」皇帝問。

  「尚有餘瀝。」

  「獨酌了無情味,你能不能陪我喝一點?」

  這便又是妃嬪的模樣了。昭君心中以為不可,而口頭卻說不出拒絕的話,正在為難時,靈機一動,喜滋滋地問說:「臣妹召喚兩美,來為皇上侍飲,何如?」

  「喔!」皇帝想到了:「你是說林采、韓文?」

  「是!」

  「好罷。」皇帝無可無不可地。

  於是昭君不但添人,還添了酒。一則是自己想脫身事外,再則也是希望林采與韓文能承寵倖,要多給她們機會,所以托故告個便,就此一去不來了。

  林采與韓文都不甚瞭解她的用心,而在皇帝面前又不免戒慎之感,所以都是規規矩矩地坐著,而且將頭低了下去。皇帝上坐平視,只能看到兩段雪白的後頸,和兩頭黑髮上在微微顫動的金步搖。

  「你們不必拘束。就只當與昭君姊妹相處,想吃想喝想說話,都隨意好了。」

  「是!」林采答應著,與韓文都將頭抬了起來。

  「你們這幾天跟昭君在一起,談些什麼?」

  林采在考慮如何回答。韓文心直口快先開口了。「婢子等兩個,都在勸長公主。」她說:「勸她心境開朗些,皇上一定有辦法。」

  這是皇帝這天到了上林苑,所聽到的第一句中聽的話,不由得舉爵喝了一大口。「還是你們好!」他說:「比昭君瞭解我。」

  「長公主不是不能仰體聖心。」林采急為昭君辯護:「實在是怕皇上為難——」

  「不!」皇帝打斷她的話說:「她不必替我擔心。我說毫不為難,是違心之論。不過韓文說的一點不錯,到頭來我自有辦法。」

  「是!」林采又將頭低下去了。

  雖看不出她的臉色,皇帝亦知道她一定在懷疑,以為他是故作寬慰之詞。皇帝的心事,已悶了多日,頗想一吐。難得有兩個可談的人,便不再顧慮可能會洩漏機密,決意說一說自己的辦法。

  「討伐呼韓邪之事,絕不可免。太后不甚期明白外事,只說委屈求全。殊不知委屈有限度,逾此限度,便是示人以弱,適是招侮。何況委屈亦並不能求全。」皇帝激動了:「你們倒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堂堂漢家天子,連個婦人都不能庇護。試問,天下後世以我為何等主?」

  他這番話至少表現了決心不讓昭君遠嫁塞外的堅強態度。這對林采自有一番鼓舞的作用,她不自覺地又抬起頭,用殷切的眼光在看著皇帝了。

  「用兵是絕不可免的。」皇帝又說:「也不盡是為了昭君。」

  這句話引起林采與韓文深深的注意。不過關切雖一,想法不同。林采是為了昭君,若有不得不討伐呼韓邪的理由,則自太后至民間百姓,都不會再罵昭君是禍水。在韓文,關心的是國家大事,很想知道除了為昭君以外,還有什麼不能不用兵的緣故。

  「皇上,請滿飲一爵!」韓文一面為皇帝斟酒,一面以退為進地試探:「軍國大計,婢子等不宜與聞。」

  「你們都很知道輕重,不比那些沒見識的女子,談談不要緊。」皇帝徐徐說道:「當年本派有西域都護,專司監視西域諸國。其中最大的三國,叫做烏孫、康居、大宛,卻都為郅支單于所鎮服。長此以往,西域只知有郅支,不知有大漢。因此,陳湯定計,密結烏孫出奇兵征服了郅支。匈奴與西域諸國,方始真正臣服於漢。」

  「是!」韓文接口說道:「那呼韓邪單于,本來亦受郅支單于的威挾。郅支既滅,呼韓邪方得高枕無憂,理宜報答,不想這等無禮!」

  「他的無禮,乃是藐視我漢朝,不過拿昭君做個題目而已。」皇帝沉思了一下又說:「我大致還記得起當年甘延壽、陳湯滅了郅支,報捷奏的疏。韓文,你再與我斟滿了酒。」

  「是!」

  於是皇帝念道:「『臣聞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昔有唐虞,今有強漢。匈奴呼韓邪單于已稱北藩,唯郅支單于叛逆,未伏其古辜。大夏之西,以為強漢不能臣也!郅支單于,慘毒行於民,大惡通於天。臣延壽,臣湯,將義兵,行天誅。賴陛下神靈,陰陽並應,天氣晴明,陷陣克敵,斬郅支首及其屬下,宣懸首蠻陌,以示萬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皇帝舉爵一飲而盡,重重地又說:「『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此所以非討伐呼韓邪不可。不然,將來就要大費手腳了。」

  「皇上高瞻遠矚,婢子等莫可贊一詞。只是,」韓文躊躇了一會,終於說出口:「唯恐戰事沒有把握。」

  「這你不必杞憂!漢朝如果連呼韓邪都制服不了,還能稱為『強漢』嗎?」

  「是!婢子失言。」韓文示意林采為皇帝「上壽」。雙雙舉杯,卻仍舊由韓文致頌:「婢子等預駕皇上,命將出師,百凡順遂,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皇帝笑容滿面地接受了。又還賜韓文一杯,自己陪了一爵。臉浮大白,略有酒意,談興亦就越發好了。話題不脫討伐呼韓邪一事。皇帝對陳湯深具信心,所以他如何調兵遣將,不聞不問。極有把握地表示,只待冬去春來,陳湯領數千勁卒,晝夜急馳,一戰而勝,只在明年初夏,便可班師。

  「長公主出塞,」韓文問道:「不也定在明年春天?」

  「定是這麼定,到時候看情形。」皇帝答說:「那時,也許走到半路,已聞捷報,重新折回京城;也許根本就不必多此一舉。如今——」

  皇帝突然頓住,長歎一聲,是頗為無奈的神情。林韓二人不知皇帝何以有此表情?雖不敢問,卻都現出渴求解答的神色。

  「如今只有一道礙,怕到時候太后仍會插手干預。」皇帝惘惘然地說:「怎得想個法子,瞞著太后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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