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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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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將近中年的婆婆私下畜了一個面首,即是她家的一名長工。因為形跡不謹,外面頗有流言。但只知那長工常入內室,卻不知是婆婆還是兒媳的入幕之賓? 流言越傳越盛,族中有人發了話,做婆婆的心腸甚狠,為了保護自己的聲名,竟說通了長工,誣賴兒媳失節。鬧到當官,長工一口咬定,某月某日如何將少主婦勾結上手。及至傳兒媳上堂,林采問道:「你們道那兒媳婦如何?」 「自然得為自己分辯,真是真,假是假,這名節上頭,」韓文搖著頭說:「斷斷不能馬虎。」 「不然!」林采說道:「竟是點頭承認了!」 「有這樣的事!」這回是昭君失聲而言:「她怎麼說法?」 「沒有話。堂上問她經過的細節如何,兒媳只是哀哀痛哭,一句話都不說。」 「這,」昭君又問:「莫非就此定讞了?」 「那也沒有這樣糊塗的官。」林采答說:「縣令倒是響噹噹的清官,明鏡高懸,萬民愛戴。明知兒媳受誣,只是自己不作分辯,便有救不得她的苦。」 「這麼說,成了一件懸案?」 「這樣的案子,如何懸得起來?當然要結案。那縣令看看審結的限期已到,焦急莫名。不料一急倒急出一計來了。」 這一計是反其道而用的苦肉計,謂之「敲山震虎」。那縣令將婆媳二人及長工一時提上堂來,下令將姦夫笞臀二十。 打屁股的竹板子名為「箠」,五尺長、三寸寬,削平竹節,一個壯漢被打二十板子,還禁得住,所以婆婆還沉得住氣。但打屁股要剝褻衣,兒媳一見羞得趕緊轉過臉去,而婆婆司空見慣,不以為意。就這不同的表情,縣令越發心有定見了。 二十板打完,縣官又問,通姦的是誰?長工毫不改口,而兒媳亦依然如舊,只淌眼淚不說話。 於是再打二十。而且縣令向小寡婦「警告」,如果不招,要將長工一直打下去。拚著前程不要,要將姦夫斃於杖下,看淫婦心疼不心疼。 第二個二十板一打,小寡婦固有不忍之意,但無非是常皆有的惻隱之心使然。唯獨老寡婦卻已急得心驚肉跳,怪態百出。等要打第三個二十板,那狼虎之年的婆婆,畢竟挺身而出了。 「由此可知,」林采講完這段新聞,談她自己的感想,只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世上什麼都可以假,唯獨感情假不得,隱不得。」 昭君默然。韓文亦到此方知林采的隱喻。這個比喻似乎擬於不倫,但意思卻很深,昭君對皇帝的情分,以及她內心的矛盾微妙,都可在這個故事中深喻。 而在昭君,這個故事是她的一面鏡子。她現在很瞭解自己的心境了。明明一片心都已在皇帝身上,而始終不肯明確地承認;明明捨不得離開皇帝,偏偏要裝得遠嫁塞外,亦不在乎的態度。這不是很可笑嗎? 這也算是一種心境的開朗。儘管矛盾糾結,不知如何才能解消?至少可以看得出矛盾存在。不再是混沌一片,昭君覺得心裏比較好過些了。 當然,一半也靠淳於秀的藥力。一夜過去,咳嗽已減,胃口亦開,精神已好得多。而心裏亦已積了好多話,要跟林采與韓文從長計議。 「我現在想幾件事:第一、太后與皇上母子失和,決非國家之福;第二、為我大動干戈,倘或戰敗,我就是千古的罪人;第三、兵連禍結,百姓受苦。所以,我只有一條路子好走。」 「何以見得只有一條?」韓文大不以為然。 「三妹,」林采攔住她:「你先別打岔,聽二妹說完。」 「依我想,只有一條路:不如一瞑不視,萬般煩惱都沒有了。」 何以忽動此念!林采與韓文無不吃驚,不約而同地說:「使不得,使不得!」 「何以使不得?」昭君爭辯著:「大姊、三妹,我是想了又想,才下的決心,這不是輕生。」 居然道出「決心」二字,林韓二人越覺事態嚴重。因為如此,反而不急著勸解,姊妹倆人眼色微詢,取得了默契,由林采向昭君說詞。 「你還道不是輕生。二妹,我原來很佩服你,如今卻失望了!你亦為尋常女子,私心極重。」 這是做文章從反面掀起波瀾,昭君心裏不服。不過林采居長,她不能不尊敬,所以盡力保持平靜地問:「大姊,怎見得我的私心極重?」 「你說,你一瞑不視,便可消除萬般煩惱。然則,你只是為求自己解脫,拋下許多難題給別人。有道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你這樣做,不是私心作祟?」 「大姊,這話我可不能承認。誠然,我有煩惱,可是我一死,解消了國家的難題。太后、皇上,母子可以不致失和;漢朝與呼韓邪亦可不致於再興兵戎;百姓可免干戈流離之苦。這些,都是非我死不可得的事,難道也是私心?」 昭君自是侃侃正論,但林采的口才高人一等,不慌不忙地答說:「二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須知宮闈事秘,易起流言,你這一死,必然為太后帶來惡名。」 「惡名!為太后帶來惡名?」昭君愕然:「大姊,我不懂你的話。」 「我一說,你一定承認。你果然死了,民間不會瞭解你這番為國家、為百姓的苦心,必定道是你是為太后逼死的!你想這不是為太后無端蒙上惡名?」 「是啊!」韓文在一旁幫腔:「外頭一定會這樣說。因為太后曾賜你的死,這件事,外面知道的人很不少。」 「這——」昭君口齒遲滯了:「皇上總不致對太后誤解吧?」 「是的!皇上當然知道,你的死,不是出於太后的逼迫! 而是出於呼韓邪的逼迫。憑心而論,若非呼韓邪這麼痞賴,得理不讓,毫無通融的餘地,二妹,你也不必尋出拙見吧?」 昭君默然。心裏承認林采的分析不錯。於是韓文又插嘴了,「這倒不可不防!」她說:「皇上如果是這麼想,一定饒不得呼韓邪。」 「饒不得他,便待如何?」林采問,同時使個眼色。 韓文完全領會得到她的用意,便即答道:「那一來,可真要大動干戈了!」 「那倒也不見得!」林采故意這麼說:「人都死了,何必大動干戈?」 「正因為人死了,才非要討伐呼韓邪,才能報仇雪恥。」 「報仇猶可說,怎說雪恥?」 「怎麼不是雪恥?」韓文振振有詞地說:「堂堂漢朝的妃子,讓蕞爾小國的呼韓邪,逼得天子都無法庇護,非尋死路不可。這還不是恥辱嗎?」「啊!」林采故意吃驚地說:「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莫非無法化解了?」 「大姊,你是說,這一場戰火,可有化解之道?我看很難。」 「何以呢?」 「皇上一直覺得呼韓邪欺人太甚,故有討伐以示膺懲之意。但他人不感,只說皇上為了貪戀美色,不惜興兵。故而有人以為師出無名。若是二姊一死,便師出有名了。」 「怎麼?」一直在傾聽的昭君,不由得吃驚地抬眼:「為什麼我一死,反倒師出有名?」 「那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不是為了要留下二姊你興兵,皇上的話就說得響了:呼韓邪逼死了漢朝的妃子,就是目中無漢!這樣,如果還能忍氣吞聲,別說皇上,恐怕皇太后也不願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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